尤其是听说何诚也跟了来了,越发有亲切之感。当下由朱实陪入中门;碧文迎入上房,顾不及行礼,先问何诚要“衣包”;因为曹俯去见怡亲王,自是肃具衣冠,天气已经入夏,一身袍褂束缚得很不舒服,他亦急于想换便衣,但赋性拘谨,尽管在家时碧文也曾伺候过他更衣,不过总觉得她此时身分已经不同;除了一时想不出更适当的称呼,只好仍旧叫她碧文,此外一切的想法都异于往日,尤其是已非主仆,则朋友的内眷,理当尊重,所以当碧文来替他解外褂纽扣时,他退缩两步,拱拱手连称:“不敢!”
“四老爷也是,”碧文还埋怨他说,“到了这里就跟到家一样了,还穿着袍褂干什么?依我说,连马褂都不必穿了,只换一件袍子好了。”
“那就我自己来。”曹俯向朱实说道:“借客房一用。”
碧文恍然大悟,“四老爷”的迂腐又发作了:便即笑道:“就在这儿换好了。我到厨房里看看去。”
到厨房里只见齐妈跟惜余正在扇炉子烧开水;盖碗中已置了供客的上好“三薰”花茶,碧文便说:“不用这茶!四老爷是喝瓜片的;幸好我还留着两斤。惜余,你到我后房,把最旧的那个锡罐子取来!”
接着,便跟齐妈商量如何款客。曹俯对肴馔不甚讲究,但茶酒非上品不可;有坛花雕是平郡王府送的,碧文一直舍不得打开,这天可得用了。
回到堂屋,只见曹俯已换了便服。由于旗人父母之丧虽只穿孝百日;但曹家仍守着汉人的规矩,除了居官以外,在家仍是三年之丧,所以曹俯的衣包中,虽只一件月白竹长布衫,却备着两件马褂,在客气人家换穿玄色实地纱;在这里,既然碧文说是就跟到家了一样,便不妨就穿青布马褂,头上一顶黑布瓜皮帽,是个白绒的帽结。
由这一身素服,碧文自然而然想起曹老太太;连带也就想到秋月、芹官。但照道理当然要先问季姨娘与棠官。
“棠官还是淘气,他娘也管不住他,揍了他两顿,依然如故。唉!”曹俯叹口气。
碧文与棠官的情分,有如姊弟,所以听了曹俯的话,有些心疼;不由得起了个念头,未经考虑,便说了出来:“既然姨娘管不住棠官,四老爷何不把他带进京来,交给我。”
“这——,”曹俯觉得是个好主意,不过要看朱实的意思:“在我是求之不得。就怕替府上添麻烦。”
“那里会什么麻烦;不过,我怕季姨娘舍不得。”
“这个孩子,必要离了他娘才会有出息。”曹俯又说,“此事咱们从长计议。”
朱实是不赞成此举的,所以正好接着曹俯的话说:“反正昂公还有日子待,慢慢商量。”说完,趁曹俯不注意,抛了个眼色给碧文。
碧文应酬了曹俯,又去找何诚叙旧,顺便听听老太太去世以后的情形。堂屋里曹俯便谈正事了,将这趟奉召进京,怡亲王却又不见,说有话由平郡王转告,不知到底何事,深为困惑;叙事兼抒感想,而朱实始终只是静静听着。
直到曹俯讲完,他才答说:“郡王现在是在宗人府办事的时候多,进宫的时候少。怡亲王既如此说,想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。”
“你听郡王提到过什么没有?”
“没有什么要紧话;只说昂公太忠厚,那些内务府的人,喔,”朱实发觉“那些内务府的人”这句话是轻蔑的语气,急忙解释,“昂公可别多心!内务府的人,精明强干的居多;相形之下,郡王常担心昂公会吃亏。”
“吃亏倒也无所谓,只要吃得起,就让他们占点便宜也不要紧!楚弓楚得,都是内务府。”
“昂公的度量,实在不可及。”朱实想到曹震夫妇对他的态度,不由得有些不平,便随口问了句:“通声怎么样?还是那么潇潇洒洒不在乎?”
这句话是贬词;曹俯自然明白,不过他素性不喜扬人之短,反为曹震掩饰:“他不过应酬多一点儿。你知道的,我赋性疏懒,最怕应酬;亏得有他替我。”曹俯顾左右而言他地问:“你跟郡王宾主很相得吧?”
“是!彼此都觉得很投缘。”
“郡王跟庄亲王常有往来吧?”
“不多,”朱实答说,“倒是太福晋,常到庄亲王府里去给密妃问安。”
“原是从小就熟的。”曹俯答说,“密妃姓王,苏州人;老太爷是个知县班子。当年是怎么住在我家,我那位大姊七八岁的时候就跟他作伴儿;我可不大知道了。我大舅完全明白;先帝在日,密妃母家,就都是我大舅照应。”
“怪不得!如今大舅太爷亦颇蒙庄亲王照应。说来都是有渊源的。”
“彼此的渊源很深;就是四阿哥跟郡王交往很密,也是有道理的。宫闱之间,实在难说得很,你在王府待长了就知道了。”
这方面朱实也曾听说过;不过不便向曹俯求证,据说四阿哥弘历,独喜亲近疏宗的平郡王福彭,与他的“出身微贱”有关——皇子、皇孙的生母,如果是内务府女子或者来自“辛者库”——明朝的浣衣局,专门收容重罪犯人的妻孥,便算“出身微贱”。四阿哥的生母,都说是热河行宫的一名宫女;因此,他的同父同祖的兄弟都看不起他;唯独福彭想到自己母亲亦是内务府女子,不过特蒙先帝“指婚”,才能成为“镶红旗王子”的福晋,际遇远胜四阿哥的生母而已,论到实际,无甚分别。因此,每每回护四阿哥,视如同胞手足;四阿哥自然就乐于亲近了。
正在谈着,瞥见窗外何诚的影子;朱实便起身说道:“我有样东西,请昂公看看”。
说完,到书房里取来一本他替福彭代笔的诗文稿;其中也附录了福彭亲自做的几首诗。
这是替曹俯找样有兴趣的事做,趁他看这本诗文稿,便好告个罪,去跟何诚谈谈。
“老何,你的精神越发好了。”
“托师爷的福。”
“你哥哥呢?”
“也还好!”何诚答说,“上个月挂画,从梯子上摔下来;还好不重。”
“酒呢?”朱实关切地说:“你们要劝他适可而止。”
“可不是!那天若非喝醉了,也不会好好地从梯子上摔下来。”何诚紧接着说:“府上我一个月去两回。少爷、小姐都长得好,小少爷壮得像牛犊子似地。就是太太,听老妈子说,身子骨儿着实教人担心。”
“多谢,多谢!”朱实不提妻子的病,只表示感谢:“我也就因为有你们几位老成人照看,我在这里才能放心。”然后又问:“芹官呢?新请的那位老师怎么样?”
何诚向屋里望了一眼,含含糊糊地说:“大致还不错。芹官的情形,我跟姨奶奶说了。”
朱实明白,大概有碍着曹俯不便说的话,因而他也将话题扯了开去:“你多少年没有进京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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