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噢!好多年了!”他想了一会答说:“七年了。”
“你看,这七年京城里有什么变化?”
何诚想了想答说:“别的倒没有变;就只一样,茶坊酒肆都贴着‘莫谈国事’的红纸条。从前也有;可不像现在这样子满处都是。”
“喔,这我倒不知道。”朱实答说:“我以为从前也是这样子的。”
“不是,不是,大不一样。”何诚看到曹俯抬头在望,便说:“师爷请进去吧!”
到得堂屋里,曹俯将稿本掩上,点点头说:“华仲兄的诗笔越发老苍了。”
“昂公应该指点才是。如何谬奖。”
“不敢当。”曹俯反说:“郡王跟四阿哥唱和的诗倒不少。”
“是!四阿哥喜欢做诗。”朱实本来还想批评四阿哥的诗,缺少性灵;甚至根本不像诗,但想到何诚所说的“莫谈国事”,便咽住了。
“请四老爷后坐吧!”碧文从后厅转出来,笑盈盈地说:“今天来不及预备了,没有什么好东西请四老爷;不过我把舍不得开的那坛酒开了。”
“有好酒就好!”曹俯欣然起身,“日食万钱,不如晚来杯酒。”
于是碧文引导,来至后厅;花梨木大理石面的方桌上,只设两副杯筷;四个下酒的碟子早已摆设停当,等曹俯一落座,惜余随即拿巾裹着一把瓷酒壶来斟酒;由于碧文的教导,酒烫得恰到好处,一倒出来,糟香扑鼻;曹俯酒兴大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,虚渴顿解,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。
“这一回是由旱路赶进京的,不便带酒;一路上零沽着喝,坏的多,好的少。就好的也远赶不上这个酒。”
“到了京里,不怕没有好酒喝。”碧文接口;拿起朱实的筷子,替曹俯布菜。
“你,”曹俯很吃力地说:“何不一起坐?”
这话在曹俯出口很困难;而碧文听来更有不可思议之感。因为曹家规矩重,曹俯更是方正出了名的;每到开饭连季姨娘、邹姨娘都不同桌,更何况命丫头侍座?因此,碧文真个受宠若惊,却绝不考虑从命;只说:“我得在厨房里看着。”又向朱实看了一眼,“你陪四老爷多喝两杯。”
朱实却不明他们旧时主仆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,只觉得应该如一家人一样,所以答一句:“恭敬不如从命,你在厨房里忙完了,就来敬四老爷的酒。”
“你替我敬好了!”
朱实乖乖地如言照办。曹俯一面喝酒,一面在想:碧文对朱实就这么“你”啊、“我”啊地直呼直令,较寻常敌体的夫妇还不客气;朱实则不但唯命是从,毫无愠色,看样子还是乐于从命,足见相爱之深。照此说来,棠官托付碧文,就不愁朱实不徇从爱姬之意,抽出工夫来好好教导。
这念头是自私了一点;曹俯又想:不过,那也是可以补报的。再说,棠官虽非英才,倘能将他教育成人,仍然也是件乐事。决定下次进京,将棠官带了来。
※※※
朱实比较关切的是芹官,由于何诚言语闪烁,这份关切更增加了;所以从客房向曹俯道了“安置”回卧室,随即便向碧文动问。
“唉!”碧文叹口气,“芹官倒还好;只苦了秋月。”
“这话怎么说?”
“秋月的处境很难;双芝仙馆有个春雨在那里,当然不愿意秋月去多管。加以震二奶奶暗地里为春雨撑腰,越发跟秋月较上劲了。秋月实在不能不管,可是答应了老太太的,又有太太的托付,看不过去的事,不能不说;那知不说还好,说了更拧。只好委屈自己,尽力敷衍着春雨,遇到她脸色比较好看的时候,才很婉转地说某件事,照她的意思,应该怎么办,比较合适。春雨有时候听,有时候不作声。秋月拿她毫无办法。”
“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’,不想这本经是由秋月来念。”朱实忧形于色地,“像这种样子,决非兴旺的气象。几时我倒要来劝劝四老爷。”
“怎么劝?”碧文立即提出警告,“你可别多事!还是过一天我跟太福晋说了,当面交代四老爷,或是写信回去,比较妥当。”
“好吧!你说怎么妥当就照你的办法办。不过,你得把这件事搁在心上。”
“这又何劳你叮嘱!莫非曹家的事我还不如你关心?”碧文接着又问,“你跟四老爷谈了小王的那个八字没有?”
“谈了。不过‘虎兔相逢大梦归’那句话,我可没有说。说了徒乱人意。”
“四老爷怎么说?”
“他说,耿先生看得很高明。又告诉我,别在老王面前提小王的八字。”
“那是一定的!老王削了爵,小王才能袭爵;老王当然不愿意谈这个八字。说不定一提起来就有气。”
“好在我跟老王见面的时候不多;明天说不定要陪四老爷去看他。”朱实打个呵欠,“我可要睡了!明儿得起早。”
第二天起早进府,朱实的原意是要将怡亲王派人传给曹俯的话,先告诉平郡王福彭。那知辰初到了府里,福彭已经进宫,据说这天有正黄旗与镶蓝旗的几名闲散宗室,为皇帝召见;福彭是宗人府右宗正,西城四旗的“黄带子”与“红带子”都归他管,得去带班引见。
因此,到辰正时分曹俯进府时,便只得先见老王讷尔苏;照定制先行了“国礼”,方叙家礼。讷尔苏不但因罪削爵;而且是圈禁在家,不准出门的,所以中怀郁结、牢骚特多。
“你那天到京的?”
“前天。”曹俯答说,“一到已经晚了,来不及到府里来请安;昨天在怡王府里候了一整天。”
“见了怡王了?说些什么?”
“没有见着,怡王回府倦了,说有话今天让小王传给我。”
“怡王的差使太多,说起来是瞧得起你;不能不识抬举。这一识抬举,哼,你就替着卖命吧!”
这是所谓“谤讪朝廷”,曹俯不敢多说;只含含糊糊地应一声:“是!”随即将话题扯了开去:“王爷比我上次来见的时候,又发福了。”
“饱食终日,无所用心,自然长膘。”讷尔苏有些哀伤地说:“我都成了废人,等死而已。”
“王爷别那么说。迟早有复起的日子。”
“复起!复起干什么?”讷尔苏笑一声,“那年把我调回来当‘弼马温’,还说是恩典。哼!”
这是指雍正元年,讷尔苏交卸了署理抚远大将军的印信回京;奉旨“管理上驷院”——内务府三院之一,掌御马之政令,特简大臣兼管;派世袭罔替的郡王去管理,不能不算是一种折辱;所以讷尔苏喻之为西游记中孙悟空当过的那个职位以自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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