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39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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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芹官跟着到了后轩饭厅,吃完一碗粥;又尝了一块百果油糕;阿圆将他的辫子也编好了。交代小丫头拿著书包,按春雨的规矩,将芹官送到中门。

  但等他下学回来,情形就不同了。平时有春雨穿房入户,或者跟他说说话;或者就取了针线篮来,静静陪着他坐;芹官从无孤单之感;这一天回到双芝仙馆,只是阿圆接过书包,替他沏了茶,便管自己退了出去。芹官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,心里空落落地,只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。

  勉强看了几页书,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;磨够了辰光,到萱荣堂去拜供,总算有事做了。

  “春雨作客去了。”锦儿问说:“你也不用回去吃饭,是陪太太吃,还是到我们那里?”

  “你那儿有什么好吃的?”

  “还不就是小厨房的例菜。”锦儿又说,“你爱吃鱼面,我替你做。”

  鱼面是拿活青鱼烫熟,拆骨留肉,和在面粉中揉透了;切成面条;再下在好汤中混煮。吃是好吃,却极费事;芹官笑道:“算了!我就陪太太吃吧。”

  芹官从小亲祖母,母子之间单独相处的辰光不多;加以生活起居,单独有人照料;倘有什么难题,只找震二奶奶,事大如天,亦如无事。因此,在马夫人面前,他几乎无话可说;陪着吃完饭,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了。

  知子莫若母,马夫人便说:“你到你二嫂子那里串门子去吧!回去了,看书也别看得太久。”

  芹官答应着,退了出来;听他母亲的话,到震二奶奶那里“串门子”。只见她跟锦儿正在吃饭;便即问道:“二哥?”

  震二奶奶不答他的话,只说:“在太太那里吃了什么好的?”

  “还不是除了羊肉,还是羊肉。”芹官探头一看,“这一碟子虾子拌鞭笋,好像很不坏。”

  听这一说,锦儿便拿她的筷子挟了一块,送到芹官口边,她用的是一双银筷,只是勉强挟住了那块笋,芹官嘴唇一碰筷子,笋就掉了,再挟第二块时,筷子滑,笋又是滚刀块,挟了半天没有挟住,震二奶奶叹口气说:“真是蘑菇!你干脆拿筷子让芹官坐下来吃,不就行了吗?”

  “我原是这么想的。”锦儿笑道,“看他馋相,打算先喂喂他的馋虫。”

  说着起身设座添杯筷;芹官看着震二奶奶的酒杯问:“颜色倒像汾酒?”

  “我可喝不得那种烈酒。”震二奶奶答说,“那天收拾地窖,检出来十几瓶葡萄酒;还是老太爷去世的前一年,西洋教士送的。我跟太太回,打算跟你对分,太太说:‘葡萄酒补血,红白都一样,你就留着喝吧。不必给他了。’你如果喜欢,带几瓶回去。”

  “不,不!既然太太说了,又是当药用的,我不要。”

  “那么,就在这里喝吧。”

  锦儿知道芹官对食器别有讲究;仿佛记得听他说过,葡萄酒要用水晶杯子,才合着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那句诗,便起身去找水晶杯,却是遍寻无着。

  “你不拿杯子来,让人家可怎么喝啊?”震二奶奶大声催问。

  “不正在找吗?”锦儿自语着,“奇怪,到那里去了呢?”

  “你是找那只水晶杯子不是?”震二奶奶问。

  “是啊!我明明记得摆在多宝槅上的。”

  “别找了,没有了!就拿只瓷盅吧。”

  锦儿取来一只细白暗花的瓷盅,斟满了酒;芹官尝了一口说:“可惜了!”

  “怎么?”锦儿问说:“没有‘夜光杯’?”

  “不是!这酒要冰镇了,才能出香味。”

  “这可没法子。”震二奶奶接口说道:“往年早就有冰了!今年是四老爷说:能省则省;反正老太太也过去了,不必那么讲究。就把这项供应给蠲了。其实,冰价虽贵,也省不了多少;一夏天用的冰,抵不上四老爷买一幅假画。”

  听震二奶奶在发牢骚,芹官不敢再提冰的事;锦儿却念念不忘那只水晶杯,还在那里攒眉苦思,轻声自问:“会到哪里去了呢?”

  “早就尸骨无存了。”震二奶奶冷笑,“你还不知道咱们屋哩,专有个砸东西的大王吗?”

  芹官这才明白,他们夫妇又吵架了;而且像是吵得很凶。看震二奶奶满脸的委屈与愤懑,芹官心里也很难过;只是震二奶奶不说,他也不便相劝。勉强陪她喝了两杯酒,托辞明天要交功课,起身告辞;震二奶奶也没有再留他,叫个小ㄚ头点灯笼送他回去。

  到得一边到萱荣堂,一边到双芝仙馆的岔路上,芹官心中一动,想了一下,问那小丫头说:“过去那个空院子,你怕不怕?”

  那座空院子里有口井,井中死过含冤负屈的丫头,而且还不止一个。不提不想,晚上一个人也就过去了;一提起那小丫头顿时变色,脚上像绑了一块极重的铅,再也无法提得起来。

  “是害怕不是?”

  “嗯,”小丫头嗫嚅着说:“有一点。”

  “不管你一点、两点;你要害怕就别送我了。”

  “不!二奶奶知道了,会拿鸡毛掸子抽我。”

  “我不说,她怎么会知道?”芹官又说,“你不想想,这会儿有我在,不要紧;回头你一个人怎么回去?我又得叫人送你;把你送到了,我的人又怎么回来?所以得两个人送你一个。那有多麻烦!倒不如你就送我到这儿,那里打个转再回去,就说把我送到了。二奶奶如果问起来,我替你圆谎。”

  那小丫头也知道,芹官对下人最体贴不过,他答应了不告诉二奶奶,一定会做到;当即笑嘻嘻地将灯笼交到芹官手里,蹲身请了个安。

  芹官又说,“万一问起来,你的灯笼给那里去了;你怎么说?”

  “是!不过——”

  “你别管我,我走熟了的;绝不会摔着。”

  如此细心体恤,那小丫头真有感激涕零之慨;口中只是道谢,却举着灯笼不动身。

  “你怎么不走?”

  “我还可以照你一段路。”

  这话不错,芹官不肯露马脚,便往前走去到转弯之处站住;看墙上的光影暗下来,才悄悄改道;往荣萱堂而去。

  垂花门已关了。芹官不免扫兴,正踌躇着不知是叩门还是折回时,突然想起,萱荣堂另有一道为了夜间丫头出入,不宜惊动老太太而特辟的小门,但须通过仆妇的下房,芹官从没有走过。此时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闯了。

  于是再往里走,弄堂尽头,有一道木屏风,转过屏风便是下房,四五个老婆子围了一桌在斗牌,一见是芹官,无不吃惊。

  “你们玩你们的!”芹官先抢在前面,装作很从容地说:“我找秋月有点事;前面的门关了,只好走那道便门。”

  “便门不知道从里面闩上了没有?”有个老婆子说:“我陪芹官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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