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39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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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芹官本想阻止,继而转念,倒不如让老婆子大大方方地叫门;秋月总不会拒而不纳,当即点点头说:“好!”

  这时自告奋勇的人,又加了一个,一前一后,两盏“手照”,领着芹官从极狭的一条走廊上,走到便门前面,推一推果然锁上了。

  “叫门!”芹官吩咐,“一进去,就是秋月后窗,声音不必太大;她听得见。”

  前面的那个老婆子便用平常说话的声音喊道:“秋月姑娘,开开门。”

  “芹官来看秋月姑娘。”

  “喔!”

  答应是答应着,却并未开门;又过了一会,听得里面拔开门闩,呀然而启,是秋月来开的门,旁边有小ㄚ头拿灯照着。

  “你怎么这时候跑了来?”秋月诧异地问。

  “我来拿你的诗稿。”芹官振振有词地说。

  “好吧!我给你。”秋月又向两个老婆子道劳,“辛苦你们了。不进来坐一坐?”

  “不打搅了。姑娘请进去吧!”

  这时夏云,冬雪亦已闻声而集;她们跟芹官原都是玩笑惯的,但从曹老太太去世以后,芹官除了每天上供到灵前来磕头以外,平时绝少机会到萱荣堂,彼此疏远已久,平添了三分客气,等芹官到得秋月屋里坐定,冬雪沏了杯茶来,还说一句:“请用茶!”

  “拿我当客人了!”芹官笑道:“若是这样,以后我就不好意思多来了。”

  “芹官这话才客气得过分!”夏云说道:“你是主子,我们是ㄚ头,爱到那里到那里;说不上不好意思。”

  “什么主子,ㄚ头的!从来也没有听你们说过这话,真是生分了。”芹官又问,“你们成天倒是干点儿什么啊?”

  听得这话,夏云与冬雪相视而笑,“这可把我们问住了!”夏云答说,“说忙不忙,说闲还真不闲;每天就有那么多事!”

  “倒是些什么事呢?”

  “就是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事。”

  “你这话说得真叫莫测高深!”芹官笑道,“不过我倒懂了一句话,大概你这就叫‘无事忙!’”

  “一点不错!”冬雪接口说道:“譬如,刚才听说你来了,心里就急得很;忙着要来见你。如今见了面,一聊聊上半天,回头想起来还有件事没有做,可是眼睛发酸,想睡了。这不是‘无事忙。’”

  “能‘无事忙’也是福气。像我,今天无聊了一下午;这会儿跟你们谈谈,心里就舒坦得多了。”

  夏云与冬雪又相视而笑;秋月看他们说够了,方始开口问说:“你这会儿是从那儿来?”

  “从,从双芝仙馆来。”

  “一个人摸黑就来了?也不带个人!摔着了怎么办?”

  听得是责备的口吻,芹官便笑而不答。

  夏云比较机警,怕秋月数落芹官,有人在场,他脸上会挂不住;便起身说道:“给老太太烧的银锭快完了,摺锡箔去吧!”

  冬雪会意,附和着说:“对了!趁早摺好了它。芹官,可不陪你了。”

  “请便、请便!”

  等她们俩一走,秋月随即便开抽斗,取出一本诗稿说道:“趁春雨不在家,你把这本稿子拿回去看吧!明儿来还我。”

  “明儿恐怕看不完,最快也得后天。”

  “好吧!就是后天。”秋月站在门口,是等着送他的模样。

  “现沏的一碗茶,我还没有喝呢!”

  “好吧!”秋月无奈,“喝了茶就走。”

  “你别撵我!”芹官央求着,“好姊姊,咱们说说话。”

  秋月微微叹口气坐了下来,等他开口;芹官却又不说话了,伸手一摸茶碗,赶紧缩回了手。

  “怎么?”秋月问道:“手烫着了?”

  “手倒没有烫着;茶还不能上口。好姊姊,你替我吹吹。”

  秋月便坐过去,将茶几上的盖碗揭了盖子,低着头吹散热汽;脑后露出一截脖子,发根长着稀稀疏疏茸毛,芹官看过一些“杂书”,知道只有守身如玉的处子,才有这样的茸毛,不由得益增爱慕之心。

  “行了!”

  实在是温凉可口了,芹官却摸一摸茶碗,故意说道:“不行!还是太烫,我又渴得很。好姊姊,把你的茶给我吧!”

  一连三个“好姊姊”,叫得秋月心烦意乱,竟不知如何应付。当曹老太太在日,颇有自知之明,对孩子溺爱过分;所以常常嘱咐秋月:“我是叫没法子,芹官要什么,一想到老太爷就留下他这里一棵根苖;又是遗腹,就怎么样也说不出一个‘不’字。你们跟我不同;不能都依着他!”因此,芹官若有逾分的要求;或者言语、行为出了格,秋月若非峻拒,便是开导。当时认为理所当然;有时自觉委屈了芹官,但只想到他有老太太的疼爱,就偶而委屈些,亦自不妨。心里那种歉疚的感觉,立刻就能消失。

  就像此时这碗茶,倘在一年半载以前,替他吹凉,已是迁就了;吹凉了说不凉,一定给他个钉子碰:“爱喝不喝,随便你!”是这样的话,他又何致于涎着脸要喝她的残茶?

  由此可见,真是客气不得!不然得寸进尺,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希奇古怪的花样。秋月心里是看得很明白;但不知如何,此刻就是不忍拂他的意,说一句:“你真会磨人!”还是把自己的茶给了他。

  “谢谢。”

  秋月接着他的尾音,很快地说:“别再叫好姊姊了。”

  “你也太多心了!”芹官笑道:“你当我是瞎恭维,听着讨厌,是不是?”

  “我也不知道你是瞎恭维,还是——。”她本想说“还是真心觉得我好?”话到口边,才发觉这个说法很不妥,所以硬生生地咽住了。

  芹官当然要追问:“还是什么?”他说,“你一向说话爽朗,怎么也弄成吞吞吐吐,不干脆的样子?”

  “你别问了。说我不干脆,就算不干脆。”秋月又说,“时候不早了,你喝了茶就走吧!”

  “难得来一趟,咱们聊聊。”

  “没有什么好聊。”秋月想到了一个摆脱纠缠的法子,“我得帮她们摺锡箔去了。”

  “我也去。”芹官毫不迟疑地说。

  这可是没法子了。不过,有夏云冬雪在一起,自己不会有那种不自在的感觉,便也就由他了。

  于是,出了秋月的卧室,由曹老太太在日起坐的前房穿出去,便是供灵的堂屋。靠壁摆一张方桌,夏云、冬雪俩对坐着在摺“银锭”;灵前一对绿色的素烛点得明晃晃地;夏云对光而坐,锡箔反光,照得她脸上格外亮。

  芹官放下茶杯,先在灵前磕了头;起身问道:“我能帮什么忙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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