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看季姨娘的神情,她自己的话,已能想像得到她是个招蜂引蝶的人物;因而对她的那个外号,更感兴趣。
“说说不妨。”她笑着对季姨娘说,“有话不说,肚肠根会痒。”
看赛观音并无坚决阻止的表示,凡事藏不住的季姨娘自然就说了。
“说起来,明天倒像也是她的生日;张五嫂是有名的‘赛观音’。”
“罪过,罪过!”赛观音赶紧朝上合十敬礼。
“也怪不得有这个外号。”无垢很认真地点点头,“先请用斋,回头我再来。”说着,去招待其他香客。
赛观音目送无垢的后影,心里也在想,看她唇红齿白,一件蓝绸僧袍中,似乎还有香气,可知绝不是安分的人。说不定她本人跟曹世隆便有“交情”。
“走吧!”季姨娘又回头对夏云说:“在这里大家都是敬佛,没有什么上下大小,你也坐在一起吃好了。”
“不!”夏云摇着头轻轻地说,“我在别处坐。”
结果还是分成两处坐。斋罢喝茶,香客正陆陆续续地散去,季姨娘便也打算要作归计了。
“提轿吧!”季姨娘对夏云说了这一句;转脸对赛观音问:“张五嫂,你几时来看我?”
赛观音踌躇未答;无垢却赶了来了,看夏云匆匆往外而去,季姨娘站着跟赛观音说话,便知是怎么回事?当即拦阻。
“还早,还早;忙什么?”
“不早了!”季姨娘说,“明天正日,你们有得忙,别打搅了吧。”
“那么,明天呢?季姨娘,你还得请过来。”
“怎么明天还要来?”
“自然!正日少不得你这位护法的正主儿。”
在曹家,从来也没有人拿季姨娘当过“正主儿”:所以听得这三个字,她真有受宠若惊之感,一迭连声地说:“我明天来,我明天来。”
“一定要来,还要早来。”无垢忽然想起,“季姨娘,你请等一等,我有东西请你带回去。”
说着,匆匆而去;须臾复至,带来极精致的一个竹丝细篮,里面是几样水果;特别声明是菩萨面前撤下来的供物,请季姨娘带回去给棠官吃,保佑他无灾无难,聪明智慧。
物轻意重,季姨娘欣然收受,作别上轿;赛观音也要告辞,却为无垢硬拉住了。
“说来是缘分,张五嫂,我一见了你,心里就欢喜,你不要走,等我忙完了,好好谈谈。”无垢又说,“不必等多少时候。”又问:“你倦不倦?或者到我屋子里息一息,打个中觉亦不妨;挺清静的。”
赛观音心想,尼姑的卧室,不知是怎么样子?一时动了好奇心,便接受了她的好意。
于是无垢唤来十四五岁,尚未祝发的一个小尼姑,关照她带“张施主”到她卧室去休息。赛观音到了那里一看,木榻竹椅、一尘不染;窗外一株老槐,长得极茂密的枝叶,绿油油一片,入眼清凉,顿觉宿汗一收,舒适异常。
“倒真是清静!”赛观音问道:“小师太,你法名叫什么?”
“我叫敬明。”
“多谢你,给我一杯茶喝。”赛观音又说:“最好是凉茶。”
“有、有。”敬明答说,“我马上送过来。”
不久端来一面盆井水;水中坐着一把瓷壶,里面是杭菊花泡的凉茶。赛观音先喝茶,后洗脸;然后坐定了,轻挥蒲扇,与敬明闲谈。
“你在这里几年了?”
“两年多。”
“知客师太是你的师父?”
“不是。”敬明答说,“是我师叔。”
“我不太懂。”赛观音指着她的头发说:“你们庵里也可以带发修行?”
“带发修行是有,不过我不是。”
“那么——。”
“喔,你说我的头发?我还没有受戒。”
什么叫受戒,赛观音不太明白,也不想再问;倒是带发修行的是些什么人,她却很想知道。
“你说有带发修行的,我没有看见;看见的都是像你这样的小师太。”
“带发修行都在里面不出来的。”
“喔,里面?”赛观音微感意外,“里头还有屋子?”
敬明笑了,似乎笑她的话没有道理;她说:“里面的屋子还深得很呢!”
赛观音还想多知道一些,但无垢一进来便打断了。她似乎根本未将赛观音当作初次识面的客人看待,进门便卸去僧袍,内穿一件葫芦领的对襟绸褂子,背上汗湿了一大块;她毫不避忌地对客更衣,只是背对着赛观音而己。
“又累又饿又渴。”无垢转过身来,一面扣小褂纽扣;一面说道:“我真担心,明天正日人多,不知道我一个人顶得下来顶不下来?”
“莫非没有人帮忙?”
“帮忙的人在里面,场面上只有我一个;有忙也帮不上。”说到这里,有个老婆子端着托盘进门;后面还有个穿僧袍而留头发,年方十六七的女郎提着食盒,无垢便说:“我还没有吃饭;你要不要找补一顿?”
“不!我吃得很饱。”
“那么喝点酒;吃着玩。”
无垢不由分说,叫再添碗筷来;自己去抱出一个尺许高的大瓷罐,里面泡的是药酒。
“这是曹家抄来的一个宫方,拿好酒泡的;调经活血,养颜润肺,喝久了,受益无穷。”
“你自己喝吧,我酒量不好。”
“不好就是会喝。这酒的好处是,酒性让药性一冲冲淡了,多喝点儿也不要紧。来,来,咱们一面喝,一面谈。”
赛观音便不再推辞,坐下来看饭菜是一碗冬菇烩发菜;一碟凉拌鞭笋;一碟素鹅;一碗罗汉斋,另外一大碗酸辣汤,细白面的银丝卷与带绿色的荷叶粥。心想饮食如此讲究,做出家人也不坏。
这时无垢又去装了一碟椒盐松仁、一碟熏青豆来下酒;赛观音不由得感叹地说:“你倒真会享清福。”
“出家人四大皆空,日子最难打发;总要想个什么法儿,这么长的日子,才消磨得掉。”无垢急转直下地问起赛观音的境况:“听季姨娘的口气,你们当家的,仿佛不在织造衙门了?”
“早就不在那里了!”
“现在呢?在那里恭喜?”
赛观音沉吟了一下,决定尽可能说实话;因为说假话、装门面,是件很累人的事,大热天何苦?
“什么恭喜?没出息!成天混在赌场里。”
“赌能不输,天下营生第一。不过,‘瓦罐不离井上破,将军难免阵前亡,’你何不劝劝你们当家的,早早收心歇手?”
“也要劝得醒才行!一到赌场时辰八字都忘了,非输得两手空空才肯回家。”赛观音又说,“他跟我也不知道罚过多少回咒:再不赌了!那是没有钱的话;一有了钱,倒像凳子上长了刺,坐都坐不住,忙着要到赌场去送光了回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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