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41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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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既然常常输,钱从那里来?”

  “还不是——,”赛观音顿了一下说:“靠我一双手。”

  “你这双手,一看就是双巧手。”无垢顺势拉过赛观音的右手来细看。

  手很白,皮肤很薄;肤下筋脉,隐隐可见,不过骨肉停匀,仍是很漂亮的一双手。捏一捏不算太软,又看到戴着一枚银顶针,无垢便猜到几分了。

  “张五嫂,你做得一手好针线?”

  “好也谈不上,不过倒总是有人拿活计上门。”

  无垢默不作声,拈了两粒熏青豆,慢慢咀嚼了好一会才开口。

  “张五嫂,我替你可惜!一针一针来的几个钱,让你的当家的到赌场里去送掉。”她再一次抓着赛观音的手,轻柔地从手腕上抚摸下来,“照你的这双手,戴一只银绞丝镯子真正委屈;连我都心疼!”

  这句话说到了赛观音的心里;她一直所深切感到而无法向任何人去诉说的委屈,一旦为人说破,那种搔着痒处的感觉,既痛快,亦痛苦。

  “唉!”赛观音叹口气,眼圈都红了;低头想去抽掖在衣襟上的手绢,却无觅处。

  “你别难过。”无垢起身去取了一块簇新的熟罗手绢,递到她手里,“我来替你想法子!”她又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:“谁教咱们有缘呢!”

  赛观音拭着眼默不作声;心里在想,这是个机会,不过要应付得好。最要紧的是别性急;性急打听不到要紧的事。

  “张五嫂,我刚才说过,我一看你就欢喜。将心比心,人家一定也是这样;你的人缘一定很好。”

  “也就是靠一点人缘,不然早就饿死了。”

  “胡说!凭你的人才,应该过极舒服的日子。这且不去说它;我刚才已经打定一个主意了,不知道你肯不肯帮我的忙?”

  “这——,”赛观音问:“你的事,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?”

  “当然有。我是知客;想请你帮我应酬来烧香的太太、小姐们。”无垢又说:“今天的情形,你看到的;如果你不肯帮忙,我一个人实在应付不了。不知道你肯不肯?”

  “这也无所谓;谈不到肯不肯。不过,”赛观音低头看一看身上,不免自惭,“我这副样子,也走不到体面人面前去。”

  “那里会走不到人前去?不过,‘佛要金装,人要衣装’;八分人才,装扮得好变成十二分。你原是十分人才,衣服上头,不必讲究,首饰却少不得;我借两件你戴。”

  赛观音自然心动;但也不无困惑?本想问一句出家人看破红尘,何来首饰?转念又觉得不问为妙;一问也许她就不便拿出来了。

  须臾止酒进饭;赛观音也找补了一小碗粥。无垢起身说道:“张五嫂你请过来。”

  说着,她走向木榻尽头;榻后本是隔出来三尺宽的一道板壁,悬着布帘,原以为是置净桶的所在,不道揭开布帘,还有一道门;门内别有天地。

  这间卧室,与寻常闺阁,没有什么两样,并无木鱼,倒有镜箱;亦无经卷,却有两套绣像的小说;香炉倒是有的,却非“五供”中敞口插线香的香炉,是一具五彩细瓷的三足鼎,上有镂空的盖子。屋子中隐隐还存有檀香的气味。

  “原来还有这么一间精致的屋子!”赛观音大为惊异。

  “是客房。你要愿意,随时来住。”无垢一面说;一面去开柜门。

  这自然是拿首饰出来看;赛观音不便跟过去,便随手取了本小说到手里翻。

  她不识字;原意藉此遮眼,装作对无垢在干什么,并不关心。不想一翻开书页,顿时一颗心“崩冬、崩冬”跳个不住;自觉脸上发烧,直到耳根——入眼的是一幅“妖精打架”的图画;画得非常细致,男的其丑不堪,矮胖,而且还少一只眼睛。女的却是妖娆非凡;还有个侍儿扶枕,自也是寸缕皆无。

  赛观音瞟了无垢一眼,看她一双手还在柜子中搜索;便赶紧又翻第二页。一面翻,一面不断偷觑无垢;翻到第五页看无垢在转身了,才急忙将书放回原处。

  “张五嫂,你来看,你喜欢那几样?”

  “喔。”赛观音答应一声,先定定心;然后走了过去,只见桌上翻开一只嵌螺甸的乌木首饰箱,金翠玉器、红绿宝石,看得她眼花缭乱,不知从何下手?

  “这是王道台的三姨太,寄存在我这里的。你随便挑。”无垢又说,“多借用些日子,也不要紧。”

  “怎么?”赛观音踌躇着说,“给王家三姨太太看见了,不好意思。”

  “怎么看见?人都到湖北去了。”

  “原来不在这里。”

  “跟她们老爷到任上去了。嫡庶不和,王三姨太不放心她的这些东西,特为寄存在我这里的。”

  说着,无垢拣出一枚镶一圈红绿宝石的珠戒;先拉过赛观音的手,替她将银顶取了下来,然后套上那枚戒指。

  “大小刚刚好,倒像是我自己现打的。”赛观音拉开手,端详着那枚珠戒,得意地说。

  “张五嫂,我们跟自己人一样了,我说老实话;首饰要配身分;这个戒指镶得好,东西不算贵重,我说句你别见气的话,正合你戴;别人也不配戴这么漂亮的戒指。”

  有了最后一句话,赛观音越发觉无垢可亲可爱,“你说得我太好了。”她说:“你的话不错。戴首饰要配身分,除了这个戒指,我再借一只金镯子,一支金挖耳就行了。”

  “我看!”无垢将她身子一拉,看她的发髻:“还得一根簪子。”

  仍旧是无垢为她挑选,一只绞丝金镯;一支点翠金挖耳;一根红玉簪子。赛观音无不中意,真想说几句感谢的话,却不知如何措词。

  “你是现在就都戴上,还是包了回去?”

  “包了回去。”赛观音毫不迟疑地答说。

  “我也觉得包回去的好。”

  于是无垢收起乌木箱,另取一个长方锡盒,衬好棉絮,将那四样首饰收藏妥当,用方布袱包好,交到赛观音手里。

  “我明天什么时候来?”

  “自然越早越好。”无垢答说,“趁早风凉,到这里来吃早点好了。”

  ※※※

  刚刚坐定,老周接踵而至;赛观音说了与季姨娘邂逅的经过,判断震二奶奶这几天绝不会到甘露庵去。又说无垢邀她明日仍旧去随喜;但将与无垢一见如故,已经到了深入堂奥的交情,却瞒住了只字不提。

  老周沉吟了好一会说:“看起来孙胡子没有算准。”

  “怎么?”赛观音问:“那方面也没有消息?”

  那方面自然是与震二奶奶在甘露庵幽会的一方;孙胡子判断曹世隆必从甘露庵夹道的侧门进出,派了人在那里守候,结果也是影踪全无。老周现在从赛观音所谈的情形中去推测,必是曹世隆已存戒心,通知了震二奶奶不能再到甘露庵;至少这一阵一定绝踪不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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