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说‘知道了’,我问你,你把谁的铺盖匀给绅二爷用?”
绣春也正在琢磨这件事;听她这一问,便知又要拿她“开胃”了,一时不知如何作答,既窘且急,脸都有些红了。
一急倒急出一句话来:“锦儿的铺盖,比我的干净,自然是用锦儿的。”
“我看你的也不脏,好像也厚些;拿你的给绅二爷用。”
绣春不答,却看了李绅一眼;大概抬眼时方始发觉,这一眼看得不是时候,所以眼皮翻了一下,随即垂了下来,转身去解铺盖。
“绣春,”震二奶奶又说:“你先替绅二爷铺床去!让绅二爷吃了药,好马上就睡。”
于是绣春去解她的铺盖,抱了被褥转往东屋。丫头一个去,一个来;锦儿将煎好的神曲,用个托盘端了来;另外用磁碟子盛了十来粒苏州“孙春阳”南货店特制的松子糖,为李绅下药。
锦儿一面做事,一面说:“何二嫂挺会做人,也挺能干的。这会儿在厨房里忙着呢!她要请二奶奶吃饭;又忙着替绅二爷煮粥,想得真周到。”
“真难为她!”震二奶奶说:“锦儿,你看看有什么尺头什么的,找一找,送她几块,也是一点意思。”
“我也这么想;可就想不出能找出什么东西来送人家。”
“其实也不要紧,”李绅接口:“明儿个多送她几两银子,还实惠些。”
“真的找不出来,也只好这样子了!”震二奶奶问道:“何二嫂弄些什么菜请客?”
“现掘出来的冬笋煮爆腌肉;宰了一只鸡,可还不知道怎么吃?她家的腌菜可是真好!搿开来,黄得像蜜腊;菜心跟象牙似的,漂亮极了!”说着,锦儿咽了口唾沫。
“看你馋得那样子!”震二奶奶笑道:“你也替我铺床吧!”
见此光景,李绅便站了起来,“我别在这儿碍事!”他说:“药很烫,我带回去,等凉了再喝。”
“趁热喝!”震二奶奶说:“喝了就睡吧!出一身汗。马上就好了。锦儿,你把绅二爷的药端了去。”
把药端到东屋,锦儿随即就走了。李绅在桌子旁边坐下侧脸望去;绣春正跪在床沿上替他铺床。褥子上面加被单,要在里床掖好,颇为费事;绣春撅着个浑圆的大屁股,移到东、移到西;李绅的双眼亦就移到东、移到西,跟着她转。
他忽然发现她跟锦儿不同,“绣春,”他问:“你不冷啊?”
“怎么?”绣春回头看了一下,仍旧转过身去。
“锦儿穿的棉袴,你只穿一条夹袴;大雪天会冻出病来。”
“我不冷。”
“那是你的身子好。”
“也不是她的身子好——。”突然有人接口;李绅与绣春都吓一跳,急忙回头看时,果然是震二奶奶在门口站着。
绣春不便有何表示,管自己又去动手铺床;李绅亦不便道破心里的感想,怎么她也有“听壁脚”的癖好,只是招呼着:“请进来坐!”
“‘若要俏,冻得叫!’”震二奶奶一面踏进来,一面说:“绣春这会儿嫌棉袴臃肿难看,将来得了病受罪也是自己。”
“可不是吗?”
就此便谈受冻会得什么病,一聊开了没有完;等绣春铺好了床,恰好小福儿送来火盆,而李绅的药也喝下去了。震二奶奶便即说道:“快睡吧!让绣春留在这儿照应你。要什么尽管支使她做。”
“不必,不必——。”
“不!”震二奶奶那种平静但极具威严的声音又出现了:“绣春在这儿伺候绅二爷。”又加了一句:“听见没有。”
“听见了!”
等震二奶奶一出去,绣春垂着眼说:“绅二爷,把马褂卸了吧!”说着,便走上前来要替他解纽扣。
“我自己来。”
“我伺候你!”绣春答说:“我家二奶奶吩咐了,我一定得照她的话做:不然,我会挨骂。”
听她这一说,李绅笑道:“那可只能听你的了!”他将脸仰起来,好让她解脖子下面的纽扣。
卸了马褂,又卸皮袍;等他一坐下来,她要来替他脱靴子,李绅可就大为不安了。
“不行,不行!我这双靴子尽是泥,太脏!不能让你沾手。劳你驾,找小福儿来。”
小福儿在厨房里,一面坐在灶下烧火,一面逗着何二嫂的儿子玩;绣春将他叫了回来,自己便接替他的位子,烧着火跟何二嫂说话。
※※※
第五章
从昏黄的灯光中醒来,李绅一身的感觉,苦乐异趣,头上轻松得很;身上又湿又热,汗水渗透了的小褂袴贴肉黏滞,难受得片刻不能忍耐。
扭过脸去,隔着蓝布帐子,影绰绰地看到有人伏在桌上打盹;他毫不思索地喊一声:“小福儿!”
等那人惊醒,站起身来,手拈垂在胸前的长辫子往后一甩,李绅才发觉是绣春。
揭开帐子,她什么话都不说,一伸手先按在他额上试试可还发烧?那只丰腴温软的手,一下子将他的回忆拉到四十年前;记起儿时有病,母亲亦总是这样来测试热度。
按了好一会,绣春抬手又摸自己的头;然后手又落在他额上。不过这一次很快,略摸一摸,随即一面挂帐子,一面欣快地说:“退烧了!出了好大一身汗吧?”
“跟泡在水里一样。”
“汗要出得透才好。”绣春问道:“饿吧?煨了粥在那里;何家的腌菜可真好,我端来你吃。”
“这倒不忙!”李绅问道:“小福儿呢?”
“回顾家祠堂睡去了。”
“唉!这个小子混帐!”
“绅二爷别骂他。这里没有睡的地方,是二奶奶让他走的。”绣春又说:“反正有我在这里;绅二爷你要什么?”
李绅想了一下说:“绣春,请你在门外站一站。”
“干嘛?是要小解?”
“不是!我得找一身干净小褂袴换一换;湿布衫贴在身上,这味儿可真不好受!”
“不行!绅二爷你忍一忍吧!刚出了汗不能受凉。”
“不要紧!劳你驾,把炭盆拨一拨旺就行了!”
绣春想了一下说:“好吧!这个滋味我也尝过,确是很不好受。”
于是绣春先续炭拨火;然后从李绅的衣箱中找出来一套棉绸小褂袴;将他扶得坐了起来,正要替他解衣纽,李绅不让她再动手了。
“我自己来,你替我把帐子放下就行。”
“不行!这得换得快,才不会招凉;你一个人慢慢磨,怎么行?”
于是不由分说,替他解开衣纽,把件湿布衫剥了下来,顺手揉成一团,将他胸前背后的汗擦一擦,方始拈起棉绸小褂,抖开了替他穿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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