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。”曹震又问,“还有什么吩咐。”
“还有,”马夫人想了一下说,“照你所说,你的事就多了;欠解多少绸缎,如工料有着,得多少时候赶得出来?你得跟衙门里仔仔细细去商量。”
“是!”曹震陡觉精神一振;因为工料经手,个人亏空不必妻子慷慨,亦可望弥补。
从第二天起,曹震夫妇各忙各的。震二奶奶光明正大地派人去找曹世隆来对帐:一直到八月十四才找到。
见了面,震二奶奶不问他到那里去了,只说:“四老爷来信,要历年公款收支的确数。你经手的款子不少;去年就没有清核;如今可不能再拖了。”
“回二婶儿的话,”曹世隆眼观鼻、鼻观心地答说,“去年的帐没有结,是因为二叔挪用了一笔款子。”
“谁许你让他挪用的?”震二奶奶沉着脸说:“他得把公私分清。”
“是!下一回不敢了。这回请二婶儿准我报销吧!”
“也罢,这笔帐我跟你二叔算。”震二奶奶将一张清单放在桌上;然后问说:“你的帐带来了没有?”
“带来了。”
“那你就在这儿对吧!”震二奶奶手一指,“那儿坐,有不明白的地方来问我。”
于是曹世隆到靠壁的另一张方桌上坐下;眼看着帐,心却在震二奶奶身上。他已经打听过了,曹震仍旧独宿在鉴心山房,可见夫妇并未和好;然则震二奶奶何以又敢不避嫌疑,公然找了他来。这个疑团不打破,心里七上八下,帐也对不下去了。
因此,他索性将帐目丢在一边,不住偷觑震二奶奶;只见她正在料理过节的琐务,人来人往,或者回事,或者请示,震二奶奶手挥目示;三言两语便即打发。不过半个时辰,便已清闲无事。
然后是小丫头端了脸盆来,震二奶奶洗手剔指甲,又拿粉扑匀一匀脸,方始起身走了过来。
曹世隆急忙站起;只听震二奶奶问道:“对得怎么样?”
“还没有对完。”
“慢慢来!”震二奶奶有意无意地回身看了一下,除了远处的丫头以外,别无他人,方始压低了声音说:“回头我有一个信封给你;你拿回去悄悄儿看完,照我的话,切切实实办妥当。”
“是!”
“帐今天对不完,明天再对。”震二奶奶恢复了正常的声音。
“是!”
“带几个月饼给你老娘。”震二奶奶接着便叫过一个小丫头来吩咐:“你去跟你锦儿姊姊说,拿八盒月饼,要净素的;隆官她娘是长斋,别弄错了。”
小丫头答应着去了;震二奶奶也缓缓移步,曹世隆便跟在后面相送。
花厅外面又有人往来不断,一时找不到机会说话;直到花厅门口,她可不能不说了。
“月饼拿回去,你先打开看看,只怕装错了;要印着绿寿字的,才是素月饼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曹世隆答说,“我一定先亲自打开来看一看。”
“对了!亲自检点一遍,也是你的孝心。”
两个人都把“亲自”二字,说得特重;无疑地已取得了默契。
回到家,将八盒净素月饼,逐盒打开来看,果然发现一封信;曹世隆看完,默记于心。第二天仍旧进府去对帐,到得日中便对清了。
“回二婶的话,”他去交帐,“照帐上算,我溢支了三百多两银子;尽年前交清。”
“你有多少先交进来,别让人说闲话。”
“是!我尽力先凑一半交进来。”曹世隆又说,“最近有什么差使,还求二婶儿派我一两趟。”
“最近倒是有件事,不过是苦差使。”
“反正‘皇帝不差饿兵’,就苦差使也比在家闲坐来得强。请二婶吩咐。”
“你要到苏州去一趟;把进贡的东西运了去,托苏州带进京。”
原来内务人员派任监、运、关、织各项差使,四时八节照例有当地方物土产进献。康熙年间,曹寅在日,每次进贡,都是一船,除了“孝敬主子”以外,还得分润勋戚王公、至亲好友;如今不比从前,只得宫中一份,常是托由苏州织造衙门代进;运价照数摊派。这样的差使,曹世隆也干过几回,不必细问规矩,只问那一天动身?
“就这几天。等我问一问,看预备好了,再通知你。”
“是。”曹世隆又陪笑说道:“府里大家采办,东西又便宜又好;侄儿想捡个便宜,请二婶替我要两箱冬笋,价款照缴。”
“两箱冬笋,你一家四口,吃得完吗?”
“拿来送礼。平常欠的人情很多;要还还不起,只好拿这些东西来点缀点缀。”
“好吧!我给你两箱就是。”
过了四天,震二奶奶派人来请;到得府里。只见轿厅中箱笼箩筐,已堆得不少。
“东西差不多齐了。有四十条金华火腿,明天才能送来;后天一早装船,装好就走。”
“船雇了没有?”
“雇好了。你后天一早来就是。”震二奶奶又说,“你要的两箱冬笋带了回去。一共十六两银子,你也不必缴价,就算津贴你的零用好了。”
“谢谢二婶儿!”曹世隆笑嘻嘻地请了个安。
他原是坐了车来的,当下将两箱冬笋运了回去;央车夫搬入堂屋,告诫妻儿,不准动它。到了半夜里,悄悄起身,打开木箱,拨开浮面的一层冬笋,里面另有两只八角包铁,极其坚固的樟木箱;上面斜角交叉,满浆实贴着两张封条。封条交叉接缝之处,有震二奶奶亲笔的花押,是一个“兰”字。
曹世隆小心翼翼地用一只麻袋,将两只樟木箱装好,扎紧袋口,推入桌下。第二天上午,雇一辆车,将麻袋运到水西门利和当铺,找朝奉方子忠去打交道。
“两口箱子,每口当五十两。”
方子忠将箱子提了一下,从分量中便已大致可以判断,内装何物;便即问道:“是谁的东西?”
“何必问它?多年的交情,莫非你还信不过?”
方朝奉沉吟了一会儿问道:“怎么样起票?”
“抬头写‘兰记’好了。”
于是方朝奉关照下去;不一会起来两锭官宝;一张当票,当主是“兰记”;写明“原封杂物两箱”。曹世隆看清收好;携着两枚元宝,告辞而去。
方朝奉却不敢怠慢,吩咐将这两只樟木箱置放在他卧室床下;然后备个柬帖,请上元县的颜巡检晚上来吃酒消夜。
到得二更时分,颜巡检巡查已毕,踏月来赴方朝奉之约。入座之先,方朝奉悄然说道:“颜老爷,先谈一件公事;今天收进两箱东西,请你过目。”
原来当今皇帝即位,迭兴大狱,动辄抄家,所以仕宦之家,一有风吹草动,总是先将财物宿存他处。但财帛动人,即令是至亲好友,亦有干没的情事;或者原主获罪到案,供出寄存某处,为了逃避窝藏的罪名,索性来个矢口否认。因此,有人想出一个办法,以当铺为窝家,名为质当,实是寄存。相熟的当铺,或者当主是有身分的人家,原有整箱寄当,只凭封条,不问内容的规矩;而当铺不论大小,都讲信用,那怕当一副金镯子,当票上照例只写“黄铜镯一副”,而取赎时必为原物,绝不会真的化金为铜。因此,以当铺为窝家最稳妥不过;获罪抄家,只要有此一纸当票,财物多少可幸免入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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