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中委屈,震二奶奶再机敏也猜想不到;此时她只在踌躇,倘或叩门而锦儿不理,岂非是再一次的自取其辱;但如悄然而回,可以预知,必是眼睁睁等天亮,那是种什么滋味。
突然间,擂门如鼓;既是深夜,震二奶奶又是草木皆惊的心境,所以这一吓,冷汗淋漓,手脚皆软,赶紧伸手在房门上撑住,才不致瘫了下去。
这时锦儿也惊醒了,亦是心跳不已;匆匆起来,抓了件丝棉袄披在身上,便来开门;那知门闩一拔,震二奶撑不住了,整个身子往门槛扑了进去,连锦儿一起撞倒在地。
“哇!”锦儿吓得狂喊;再想到听说过不止一回的故事,那就简直吓得魂灵出窍了——有那受人欺侮凌辱,含冤莫伸的,有个极狠毒的报复办法,半夜到冤家门前去上吊,或者服毒自杀,锦儿原就几次想到,而且这晚上秋月也曾谈起相同的想法,震二奶奶是极要面子的人,出了这件丑事,只怕寻短见,需得防备。因此,这时她很快的发生联想,本就想寻死,又受了她的刺激,一时想不开,服了毒药,死在她房门外了。
就在这片刻昏瞀之中,堂屋门又“蓬蓬”地响了起来,“二爷进来了!”是坐夜的陈妈的声音,“谁来开开门?”
“我的天,是怎么回事?”锦儿强自挣扎着,将被震二奶奶压住的双腿抽了出来;顾不得外面叫门,先伸手到震二奶奶胸前一按,不觉松了口气,心还在跳。
于是,站起身来,先去开了堂屋门;连看一看曹震的工夫都没有,只说一句:“把灯给我!”从陈妈手中接过明角风灯,转身便走;只见震二奶奶已坐了起来。她是连番受惊,一时虚脱,离昏厥只一线之隔。人虽勉强坐了起来,要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了。
这时整座院子里的人都起来了,而且集中在堂屋内外;无不困惑万分。自然,最诧异的是曹震。
“没事了,各人去睡各人的觉。”锦儿看一看曹震的脸色,又发现他手中拿着一封信,刚定下来的心,不觉又往下沉。
当然,先将震二奶奶扶了回去,曹震跟在后面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“我睡不着,想找锦儿去聊天;那知你半夜敲门——。”震二奶奶突然想到,“日间不作亏心事,夜半敲门心不惊”这句俗语;自恨措词不好,所以停了一下,方又说道:“锦儿的门又开得猛了些,害我一跤跌了进去,差点摔死。”
曹震毕竟还是本性忠厚一路的人,看到妻子这种狼狈的模样,不免动了恻隐之心;因此,不忍加重她的刺激,说一句:“你好好睡吧!我有几句话跟锦儿谈。”
这个说法实在不高明,数九寒天,半夜里叫开中门有话说,自然是十分紧急的事,却偏又不肯跟震二奶奶谈;令人在着急以外,更增了几分猜疑。不过,锦儿比较冷静,向曹震示意说道:“你先到我屋子里等我。”
接着帮小ㄚ头将震二奶奶扶上床,方始低声表示了她的看法;必是出了什么为难的,曹震不愿意让她着急,所以要避开说话。反正等不多时,她会来报告曹震说什么,这会儿先好好息一息。
震二奶奶没有说什么,只投以感动的一瞥;锦儿看她要掉眼泪,赶紧转身,出门而去。
一回自己屋子,只见曹震对着灯发楞;她便先问:“什么等不到明天说的话,半夜里巴巴地叫中门?”
“出事了!”曹震说:“我来找你,是要让你去告诉太太。”
他的声音听上去空落落地,令人大有种异样的感觉;锦儿心里七上八下,自觉软弱异常,扶着桌子坐了下来,才能开口说话。
“出了什么事?半夜里就得跟太太去回?”
“你看!”
从曹震手中接过一封为汗水浸渍、既绉且脏的信,抽出信笺铺平了看,上面写的是:“内阁奉上谕:杭州织造孙文成年已老迈;李秉忠着以按察司衔管理杭州织造事务。江宁织造曹俯,审案未结,着隋赫德以内务府郎中职衔,管理江宁织造事务。钦此!”
“完了!”锦儿不觉失声:“上下担心的事,到底没有能避掉。”
“烦的是‘审案未结’这句话——。”
“到底是么案子呢?”
“还不是塞楞额那个忘八羔子多事。”
这是指的三处织造差人进京,多索夫马、苦累驿站,为山东巡抚塞楞额所参那一案。锦儿想了想问道:“那是三处都有分的案子,为什么独独四老爷‘审案未结’?只怕还有别的案子吧?”
“那,那——”曹震乱搔着头,“那就更麻烦了!怎么办呢?我都没有主张了。”
锦儿陡然发觉,自己肩上的负荷加重了——震二奶奶的处境,有力也难使;料理这场麻烦的责任,只怕要落到她头上。她也知道,这是件不容犹豫推诿的事,因而自我鼓起劲来,先替曹震撑腰。
“二爷,”她正色说道:“这一回你可真的是一家之主了;你要拿出魄力来。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;这会儿也不必去见太太,见了没有用处,反而吓着了她。如今该怎么办,干脆你就自个儿拿主意吧!”
“我就是没有主意。你说,我来办。”
锦儿对他又失望,又怜惜;叹口气说:“这会儿你该知道了吧,咱们这一家人家,还真少不了二奶奶这么个人。”
曹震默然半晌,终于说了句:“你倒跟她去商量商量。”
锦儿在等他这句话;他的话一出口,她随即便说:“咱们一块儿去。”
“不,不!你跟她去商量;我也回去静静儿想一想。”
锦儿看钟上短针已指四点,料想这一夜也不用打算睡了;“你就睡我的床吧!”她说,“反正我到了二奶奶屋里,一定是谈到天亮。”
“也好!”
于是锦儿先服侍他上床,棉被犹温;芗泽微度,曹震心里动得一动,马上就冷了。
※※※
“迟早有这么一天!不过年下来这么个消息,老天爷未免太无情了一点。”震二奶奶脸色落寞地想了好一会说:“你倒问问他,还有多少亏空?”
“怎么?二奶奶打算——”
“虽是赌帐,也得弄清楚。”震二奶奶抢着说:“墙倒众人推;自己根脚不松动,别人就不容易推了。”
想想也是。现在要靠曹震出面应付各方,当然要让他站稳脚步。锦儿由衷地佩服震二奶奶,见识毕竟高人一等。
“另外还有些穷亲戚放的帐,也得趁早料理清楚,拿单据收了回来。”
“这,”锦儿叹口气,“还不知道内帐房有钱没有?”
“喏!”震二奶奶往枕头下一掏,将个纸包扔在锦儿身边;打开来一看,是曹震过了户的四万银子新存摺,与他的一枚图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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