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二奶奶不打算要这四万银子了?”
“也要能要得起来,才能要啊!”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:“你把当票检一检;听说太太那里也有几张,你也去要了来。”
“要了来怎么样?都赎出来?”
“你怎么越说越傻?再说,赎出来干吗?莫非还充阔。”
“我,我不大懂你这话。”
“你不懂,我就干脆告诉你吧!大概一过了年,就会抄家;能多弄几张当票摆着,或许倒还减点儿罪过。”
锦儿一听这话,半晌作声不得;真的会抄家?她简直想都不敢想了。
“你不相信是不是?”
“我不是不相信;我是在想,四老爷的亏空也补得差不多了;有王爷在里头照应,定一个期限补足,也就是了。何必非抄家不可?”
“你这是跟谁讲理?跟皇上讲理吗?你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。”震二奶奶又说:“你没有想到舅太爷家的情形?”
一提这一点,锦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;既不信,又不甘地说:“不会的!如果那样子;倒不如一索子吊死了还好些。”
“我想也不致于到那地步。”震二奶奶也觉得话说得过分,有害无益;因而郑重告诫:“你再去问问他,消息是怎么来的?还有什么人知道?这个消息,绝不可透露;除了咱们这儿三个,明儿只能告诉两个人。”
她未曾说那两人是谁;不过锦儿能猜想得到,“一个自然是太太。”她问:“还有一个是秋月?”
“对了。”震二奶奶沉吟着,自语似地说:“春雨呢?要不要让她也知道?”
“春雨知道了,芹官自然也知道了。”
“那倒不尽然。关照她瞒着芹官,她一定听话。”
提到春雨,想到芹官,由芹官又想到曹老太太,震二奶奶再也无法强自矜持,故作刚强了;一时思前想后,凄凉万状,不过既无哭声,亦非饮泣,只是泪如雨下;眼中映光,五色闪烁,将锦儿看得怔怔地惊疑不定,
“从舅太爷出事以后,几次做梦;梦见抄家,哭醒来心里宽松,原来是梦!如今梦成真的了!”震二奶奶这时才有痛苦的表情,“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!虽不致于像李家那么惨;一回了旗,那种冷冷清清的日子,也够人受的。芹官怎么能过那种日子,我真想都不敢想?”
这一说也勾动了锦儿的愁思;但也只能往宽处去想,“总算还好!”她说:“若是老太太在世,听到今天的消息,那就不知道怎么办了?”
“那就一定先急死四个人!”震二奶奶说:“秋月、太太、芹官、我。”
“这样说,还是不幸中的大幸。”锦儿又说:“如今全靠二奶奶你了;可得定下心来,好好拿个大主意。”
“怎么叫‘拿个大主意’?”震二奶奶住了眼泪;用锦儿递给她的一方手绢拭着脸问。
“嘚,”锦儿低声说道:“总得留个退步啊!”
震二奶奶不作声,脸色却越来越阴沉;好久才叹了口无声的气。
“晚了!又晚了一步!若非闹这场闲是非,把祭田那件事也办了。如今,那里还有退步?”
震二奶奶说到这里,突然又停了下来;双眼乱眨,显然在考虑一个绝大的疑难;因此锦儿便不作声,静静等着。
“我起来!”震二奶奶冒出来一句;随即便要下床。
“干嘛?”
“找秋月去商量;商量定了,天一亮就得动手。”
“这——,”锦儿说道:“如果真是那么急,也不必二奶奶亲自去找她;我把她请来就是。”
“也好!”震二奶奶说,“别惊动人!”
等锦儿将秋月邀了来,让她们深感诧异的是,震二奶奶毫无愁苦之容;屋子里收拾过了,衾枕都叠得好好地;火盆续了炭,烧得极旺。她只穿一件宽大的薄棉袄,正在火盆上调制烫饭;靠窗的方桌上,点着明晃晃的一支新烛,已摆好了四个吃粥的荤素碟子。
“外面挺冷的吧!”震二奶奶头也不抬地说:“先吃烫饭。暖了身子,饱了肚子好办事。”
锦儿与秋月对看了一眼,都有莫测高深之感;因而也都不开口,只分别动手,一个从震二奶奶手里接过杓子;一个去检点餐桌。
震二奶奶居中,锦儿与秋月相向坐定;等小丫头盛上粥来,震二奶奶说道:“你盛了烫饭到后房去吃,这里不用你招呼。倘或耳朵里刮到一句、半句话,只当没有听见;你要敢胡说,当心我揭了你的皮。听清楚了没有?”
凡是为她挑在身边的,都知道守口如瓶是最要紧的一件事;那小丫头答一句:“听清楚了。”随即回避得远远地。
“我刚才前前后后都想过了。”震二奶奶从容说道:“事情要往远处去想,可得往妥当的地方安排。你们说,会坏到什么地步?”
“我还不怎么完全清楚。”秋月答说:“不过,总不至于像李家那样吧?”
“那大概不至于;抄家,想来是免不了的。”
“就那样也够受的了。”锦儿将饭碗放了下来。
震二奶奶挟了一个醉蟹的蟹盖,搁在她面前的碟子里,“就是这一个不抄。”她仿佛无视于锦儿的忧色,“我也担心太太会受不了。还有芹官,也是累赘。我有个主意,你们看行不行?我想请太太带着芹官,赶年内先进京;反正迟早是要回旗的,何必在这里受惊吓。”
这个主意,好像有点匪夷所思;但细想一想,却不失为妥当的安排,只是有一层顾虑。
“都快送灶了;忽然要赶进京,这不让人奇怪吗?”秋月又问,“少不得总有几家要替太太饯行;见了人怎么说呢?”
“自然有非马上赶进京不可的缘故。”震二奶奶问锦儿:“今天那封信是怎么来的?”锦儿还在思索曹震所说的经过;秋月插了句嘴:“想来是专差。”
震二奶奶点点头说:“信里说些什么,当然不会有人知道,现在还来得及遮盖。你们听清楚了,大家的说法,不能有出入。”说着,端起碗来吃饭。
“是怎么个说法?”锦儿心急;看她那好整以暇的神情,近乎做作,不觉微生嗔意,“那里就饿成这个样子!连说句话的工夫都顾不上来了。”
“急脉缓受。”震二奶奶正色说道:“往后风波不知多少?太太一走,内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撑;你得沉住气!”
原来她是故意在磨练她们应变的涵养;锦儿倒是心平气和,生了信心,居然能剔着蟹盖中的紫膏吃了。
“怎么个说法呢?说外老太太得重病,来势不轻;想太太想得要命;外孙子也没有见过。舅老爷派专差送信来,请太太带着芹官赶进京去见一面;晚一步,只怕送终都不能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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