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干嘛?”芹官问说;但还是站了起来。
“身材也差不多了。”秋月管自己说,“明儿我找件摹本缎的紫羔皮袍替你改一改。脚上要着羊皮快靴,拿袴腿掖在靴筒子里,皮袍再拿腰带一扎,干净俐落,风雪都不怕。那才是冬天出远门行装。”
“你没有出过远门。”芹官笑着说,“倒挺内行的嘛!”
“谁说我没出过远门?我跟老太太进京的时候,你还在太太肚子里呢!”
这一说芹官明白了。原来曹寅、曹颙父子,相继病殁;先帝作主,以曹俯嗣继曹寅为子,承袭江宁织迼,以养两代寡妇,曹老太太感激涕零,亲自进京,叩谢天恩,行至中途,为李煦拦了回去;那时马夫人已有七个月身孕,所怀的就是芹官。
提到这段往事,秋月抚今追昔,不胜沧桑之感;芹官却不明了她曾经主人家两度破家的命运,心境沉重,看她黯然不欢,便逗着她说:“那时你也不过像碧桃那么大吧?”
“那年乙未;今年丁未,整整十二年了。”秋月茫然地望着空中,“好快!”
“快吃吧!”冬雪端来一个托盘,上面是一碟包子;一壶热茶,放下来又说:“吃饱了送你回去睡。”
“我今儿不回去。”芹官答说,“你别撵我。”
“你跟我来睡。”秋月接口,“把你的床,让给他。”
“不!你跟我来睡,把你的床让给他。”冬雪接下来解释,不欢迎芹官的理由,“那一回睡在我屋里,把我的抽斗翻得乱七八糟。两支眉笔,一支折成两截;一支不知弄那儿去了?”
“我找不到毛笔,只好使你的眉笔!”芹官还振振有词地说。
“对了!秋月屋子里有毛笔,你睡在她那里最好。”
秋月也怕芹官乱翻她的抽斗;因为闲弄笔墨,有些不愿为人所见的幽思怨语。当下便说:“这样吧!你睡老太太的大床吧!”
“这好!”冬雪忽发奇想,“老太太明儿除灵;又看你要进京,一定舍不得你,说不定会回来看看。看你睡在她床上,正好托梦给你——你可千万记住了!明儿说给我们听。”
那知不但一夜无梦,而且几乎通宵不曾入睡。一则是芹官略有择席的毛病;再则处处触及对祖母的回忆,从他有知识时记得第一次睡在祖母里床的情形,到弥留时一双失神的眼睛,还是看在他脸上的印象,无不历历在目。
一阵阵心酸,一阵阵流泪;到得第二天冬雪来唤他起床时,将她吓一大跳。
“怎么啦?你!”
芹官倒是老实回答:“想到老太太,有个不难过的吗?”
“原来你是哭了一夜,这倒是我的不是了!”冬雪异常歉疚,“早知道这样,我把我的床让给你睡了。”
“那一来,我记起我睡过你的床,就会更想你。”
冬雪心中一动。春夏秋冬四人中,只有她把芹官看得不怎么重;此刻的想法不同了;心里一软几乎改变初衷,愿意顶春雨的缺了。
“你如果想我,你会不会哭?”
“那可不知道。”芹官答说,“你做的事能让人感激涕零;我想来自然会哭。”
这时恰好秋月走了来,把他们话都听了进去;当下说道:“别一早就说傻话了!和尚快来了;有得大家忙的,别耽误工夫了。”
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。芹官是忙着磕头;和尚一天在灵前念几遍经,就得磕几遍头。到晚来放瑜珈焰口,照例附带超度昭穆宗亲,磕头的地方多了两处。芹官一夜未睡,格外疲倦;秋月便将棠官找来,帮着磕头。到二更时分,焰口收场,芹官已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。
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,忙着料理马夫人启程进京;还忙着过年,只少数几个人,内心凄凄惶惶,但三天的佛事,日夜铙钹齐鸣、梵音高唱,倒遮掩了“树倒猢狲散”的感觉。
到得第四天为曹老太太除灵,木主请入家祠;挽联之类,一起焚化。接着马夫人召集全家下人,宣布曹老太太的“遗命”,当时便有人哭出声来。
“我也很难过。”马夫人强忍着泪水说:“天下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!大家都看得出来的,咱们家远不如从前了;人贵见机,如果仍旧想着从前那些好日子,守着不肯走,不但自己耽误,也耽误了人家。”
所谓“人家”是指主人家而言;机警的听出弦外之音,顿时改变了心意。一有人开了头,跟着走的人就多了;半天的工夫,到震二奶奶那里自陈愿意被遣的,十停中占了六停。
“真没有想到!”震二奶奶不胜感慨地,指著名册上打了红圈的名字说,“我原以为这些都会留下来的,居然也要走了。也好,走了干净。”
“人生本来就是势利二字!”秋月这样劝她,“如果看不破,就是自寻烦恼。”
“我当然看得破;我这半辈子,见过的势利,比谁都多。”震二奶奶又说:“只有一件事我看不破。秋月,你倒猜一猜,那是什么?”
秋月对她所知极深,不用多想,就有把握猜到,“震二奶奶,你看不破的,只有一个字。”她说,“我不必说出来,你也能知道。”
“你猜是一个‘名’字不是?”震二奶奶既兴奋又感慨,“秋月,真不枉我多年拿你当妹妹看待;只有你晓得我的心事。我索性都能认命,只有这一片争强好胜的心,看不开。这一回让我们二爷把我弄得这么灰头土脸,我一想起来,一颗心就揪紧了。不过,我总有法子把面子挣回来。你看着好了!”
说“总有法子把面子挣回来”,原可看作她自己找场面的一句话;但有了后面一句“你看着好了!”便是相当认真的语气;秋月就不能不重视了。
“震二奶奶,你刚才说拿我当亲人看,这可真正折煞我了。既然如此,我倒不能不问问震二奶奶,你是预备怎么样把面子找回来?也许我可以替你出出主意。”
“这个主意只有我自己能出。”震二奶奶似乎不愿多谈;顾左右而言他的说:“走吧!上太太那里去。”
原来这天是替马夫人饯行;特为找了清真馆子的厨师来,在院子里支起铁架,烤了一口全羊,香味远播,将季姨娘和邹姨娘都早早地吸引到了。等震二奶奶跟秋月到达,已是一堂屋的人,席面也早就铺设好了。
“平常总是震二奶奶先到;今天可晚了我们一步了。”邹姨娘含笑起身,拉着她的手让坐。
季姨娘见此光景,当然也要起身;震二奶奶却一手一个,推按着她们坐下,“两位姨娘别客气!”她说,“今天是我作主人,替太太饯行,两位姨娘跟芹官、棠官是陪客。请坐,请坐!”
“今天不分上下,都在一起坐吧!”马夫人说,“也热闹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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