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别管我!”曹震将烫起泡的指头衔在嘴里:“赶紧都把那些纸片捡起来,一张都不能少;少一张也许就是几百银子。”
原来这些都是曹震跟内帐房银钱过付的凭证。锦儿一一捡齐,在护书中夹好;又去找了“玉树神油”来,一面替曹震疗伤;一面问道:“你找这些帐干什么?”
“约好了今晚上对帐。只怕要弄到三更天。”
“那你索性就睡在外头吧!”锦儿不等他问缘故,便即解释:“今晚上二奶奶给芹官饯行,你知道的,他们不是叔嫂,是姊弟;二奶奶也许有些委屈要诉一诉,你在旁边就不方便了。”
“好吧!”曹震很干脆地答应着;然后匆匆忙忙地就走了。
到了快二更天,震二奶奶才带着芹官回来;进门便说:“二爷今天睡在外头;咱们不妨热闹,你派个人去通知秋月跟夏云,她们事完了,到这儿来吃消夜。”
“冬雪呢?”锦儿问说:“约了秋月,不约冬雪,不好意思!”
“也好!”
震二奶奶说完,匆匆奔向后房;锦儿有事也走了,剩下芹官一个人烤火喝茶,心里不免又想起春雨,怎么样也想不通何以要派她到杭州去办事?更猜不透何以连见一面都等不得,是如此仓促成行?一时又想,春雨是不是知道他突然进京?回来发现人去楼空,她心里是怎么个想法?
重重疑问,无可索解,正闷闷不欢时,只见震二奶奶从棉门帘中探头出来招手;等芹官一进了她的卧室,眼帘所触,目炫五色,紫檀大理石面的桌子上,铺了一方乌绒,上面摆了好些首饰,另外还有一个尺许长、三四寸宽的长方木盒,不知内盛何物。
震二奶奶拿上手的,就是那个木盒;推开盒盖,金光闪闪是一把金柄金鞘的解手刀。
“这把刀,连二爷都没有见过,你倒看看,是谁的东西?”
芹官将那把极其压手的金刀,拿起来细看,柄上镌着两个篆字:“延陵”;细想了想说道:“莫非是吴三桂的遗物?”
“对了!有人使了我二百两银子,拿这个抵给我的。”震二奶奶说,“你的解手刀不是给了棠官了吗?留着这个用吧!”
“不,不!我怎么能用这么贵重的刀?”
“怕什么?”
“不!连皇上都未必用金刀;我用了不教人说话?第一个,四叔就不答应。”
“那,”震二奶奶想想也不错,“你就留着玩儿好了。”
“不!让人瞧见了,一定会问来路。我又不会撒谎;如果说了实话,又给你添罪过。已经都在说你私蓄甚丰了;再亮这把刀,不是坐实人家的话不假?”芹官很坚决地说:“总而言之,我不能要你这把刀;你留着自己用吧!”
“我们那里用得着解手刀。”
芹官发觉失言,腼然笑道:“你拿来削水果皮,不也用得着吗?”
震二奶奶不作声;若有所思地好一会,点点头,“好!我留着自己用。”接着便指点那些首饰:“这个是我送弟妹的;你替我收着。”
一听这话,芹官真有匪夷所思之感;愣了好一会腼腼腆腆地说:“我的媳妇儿都还不知道在那儿呢!这不太早了一点儿吗?”
“也不早了,两三年的工夫,一晃眼就过去了。”
“那,”芹官问道:“到时候你不会自己给她?”
这话问得极有理,是震二奶奶所不曾想到的——她亦根本没有想到芹官会拒而不受;总以为一提到“娶媳妇”,他会不好意思,自然也就说不出接受或拒绝的话,糊里糊涂便就收下了。那知他居然能侃侃而谈,并且词锋咄咄逼人,自不免意外。
不过,她不是等闲能让人难倒的人,“你的话不错,所以我只是让你替我收着。”她紧接着又说:“听我这话,你一定会问,你自己不会收起来?跟你老实说,自从出了家贼,我真有点不放心。倒不如让你替我收藏的好。”
所谓“家贼”自是指曹震盗了她的存摺而言。芹官一时无言可答;顺手拿起一支通体碧绿的簪子,不知怎么会从手中滑落。这一惊非同小可,吓出一身冷汗。
赶紧定睛看时,心头一松,“还好、还好!”他说,“倒不是可惜一支翡翠簪子;是——。”
芹官虽咽住了;震二奶奶却懂他的意思,不是惜物,只因玉碎不祥,当即笑道:“恭喜你!你将来的媳妇,必是命大福大。兆头已经在这里了。”
“请你收起来吧!”芹官使劲摇头,“你看,将来都让我弄坏了,辜负你的一片盛情。”
刚说到这里,门外一声咳嗽;是锦儿的声音,芹官便走过去揪起门帘,只见锦儿以外还有秋月。
秋月望见一桌子的珠宝,不由得就缩住了脚:锦儿也不免踌躇,不过到底还是跨了进去。
“你们来看看,这是我将来送芹官媳妇的见面礼。”震二奶奶灵机一动,“来,秋月,你替我收着!”
秋月跟锦儿的想法一样:震二奶奶已经顾虑到将来一抄了家,这些东西会没官:所以趁早作个交代。于是秋月先不作可否;只笑道:“我看看,给了些什么好东西?”
“坐下来,慢慢儿看。”
“可小心了!”芹官接着震二奶奶的话提出警告:“刚才我差点把这支簪子弄成两截。”
听得这一说,秋月自然格外小心,共是八件首饰,一样样看过来,才知道震二奶奶真是拿芹官当同胞骨肉看待了。“我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!”秋月感叹地说,“实在说,今天才算开了眼。”
“你总算是识货的。”震二奶奶不经意地说,“我的首饰其实并不多,不过不置便罢;要置一定是好的。”
“那——”秋月迟疑了一下,终于说了出来:“震二奶奶你倒舍得?”
这一问,恰正是坐在一旁,不知如何辞谢的芹官,心里想说的话;因而也偏耳静听;只听震二奶奶问说:“怎么叫舍得;怎么叫舍不得?”
这话问得太玄;一时楞在那里,无以为答,锦儿忍不住插了一句嘴。
“秋月的意思是,将来咱们芹官的新娘子,把这些首饰戴了出来;二奶奶瞧在眼里,会不会心疼?”
“怎么会?不但不会,反比我自己插戴,更觉得光采。”震二奶奶眼望着空中,仿佛已看到锦儿所说的那种情形;既向往又欣慰地说:“大家都说只有芹官的新娘子才配戴这么好的东西;再又打听,说是我给的,你想,那一传开去,不是我十足的面子?”
这是将一片爱心都付与芹官和他的未来尚不知妍媸的妻子了!芹官不觉一阵心酸,眼眶发热,急忙扭转头去,不愿让人发现他在掉泪。
秋月亦颇感动;她自以为对芹官也是够好的了,但比起震二奶奶来,还是差着一截。心想,除了故世的曹老太太以外,这个世界上真是想把一颗心掏给芹官的,只怕只有她一个;连马夫人都算不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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