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4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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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于是李绅将衾枕都往外移,空出里床一半;但难题又来了,是并头相卧呢,还是各睡一头。

  这个难题要绣春自己解除,“绅二爷,你先请上床。”她说:“你别管我了。”

  李绅亦不多问;到了这样的地步,有些话可以不必再说。他依言卸去长袍,自己先上床睡下,而且特意回面向里,多给她方便。

  绣春想了一会,把棉袄脱下来,卷成一长条,用块手巾包好,放在李绅枕旁;然后熄了油灯,上床睡下。李绅已经预备好了,随即拿上面盖的一床被扯开来,盖了一半在她身上。

  “冷不冷?”

  “不冷。”绣春答说:“我这件丝棉背心很管用。”

  “帐子呢?”李绅将手伸出来,“要不要放下?”

  “不要!”绣春很快地答说。

  李绅知道她的用意,是让锦儿或者震二奶奶可以看到他们的情形,所以又把手缩了回去。

  “屋子里好亮!”

  “雪一定很大了。”李绅说道:“这场雪,真正叫瑞雪!下得太妙了!”

  “好就好,什么叫妙?”绣春说道:“你有时候说的话很怪。”

  “好字不足以形容,非说妙不可!你想,如果不是这场瑞雪,我怎么会跟你同床共枕?”

  “什么共枕?你是你,我是我;那个跟你做——。”说到这里,蓦然顿住;笑一笑,也是回面向里。

  她的辫子已经解开,黑发纷披,散得满枕;发丝扫在李绅的脸上,痒痒地不辨是何不易忍受的感觉?

  “绣春,你这样睡不行,你的头发又多又长,扫在我脸上,教人受不了。”李绅央求着:“你转过脸来行不行?”

  “那一来,我就受不了啦!”绣春一面转过身来一面说。

  “怎么呢?”

  “脸朝外,光太亮,我睡不着。”

  “那么放帐子?”

  “不要!”绣春仍然坚拒。

  “那怎么办呢?除非你睡外床——。”

  “不,不!”绣春抢着说:“我们说说话,等倦了,眼一闭上,我自会翻身,你也自然不觉得我的头发讨厌了。”

  “我正是这个意思。”李绅欣然答应:“不过我要声明,我并不讨厌你的头发。”

  “可也不喜欢,是不是?”

  “喜欢也没有用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

  “我很想闻一闻你的头发;可惜你不肯。”

  “你真不会说话!”绣春笑道:“这一下,我就是肯也不好意思说了。”

  “你不说,我也懂了。”

  李绅凑过脸去,先闻头发后吻脸;绣春想闪躲时,四片灼热的嘴唇已密接在一起了。

  但李绅却别无动作;这提醒了绣春,自己应该端一端身分,便将脸往后一仰,说一声:“就知道你会得寸进尺!”

  李绅亦就适可而止,“咱们好好儿说话。”他问:“锦儿为什么不让你回去?”

  这一问,在绣春心里已盘旋好久了,答语也早有了,“还不是存心难咱们俩!”她说:“我不知道你怎么样?我,她们可是难不倒我,‘行得正,坐得正,那怕和尚尼姑合板凳’”

  李绅笑着问道:“这句话有韵有仄,是你自己编的不是?”

  “就算是我自己编的,又怎么样?”

  “编得好像有点不大通。和尚尼姑合一条板凳,怎么还能坐得正?自然是歪在一边了。”

  “只要和尚不打歪主意,就歪在一边要什么紧?”

  “这倒是隽语!”李绅很欣赏她这个说法。

  但绣春却未听明白,追问着:“你说什么?”

  必又是“隽语”二字她不懂;李绅便换了个说法:“我是说,你的话很俏皮。不过,我不相信光是和尚打歪主意;就不许尼姑打歪主意吗?”

  “你不相信,就看着好了。”绣春故意用警告的语气说:“和尚若是想打歪主意,可得留神他的秃脑袋开花。”

  “好厉害!”李绅也故意吐一吐舌头;然后问道:“你刚才说‘她们’,意思是震二奶奶也不让你进去,存心要来试咱们一试。是不是?”

  绣春想了想答道:“也可以这么说吧!”

  “我看震二奶奶怕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  听得这话,绣春自然注意了,睁大眼问道:“那么,什么意思呢?”

  李绅考虑了一会,终于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:“这是震二奶奶心太热,成全我。咱们现在这么‘和尚尼姑合板凳’,不就等于生米煮成熟饭,再也不会变卦了吗?”

  绣春恍然大悟!震二奶奶确是这个意思,要把生米煮成熟饭。不过不是成全他;是成全她自己。回到南京,倘或震二爷割舍不下;拼着大闹一场也要把她收房。那时震二奶奶只要说一句:“我已经许了人家了;而且绣春还在人家屋里睡过一夜。这还能要吗?”当然不能要了!

  好厉害的手段!绣春又想,照震二奶奶的性情来说,她还决不会承认,是她自己把她逼到人家屋里去的;她一定是这么说:“我是让她去伺候绅二爷的病;谁知道她一夜不回来,伺候到人家床上去了呢?”那一来,震二爷会怎么样?

  自然是破口大骂!她想起有一回曹震在西花园假山洞里捉住三十多岁,守寡十年的吴妈,跟他的书僮得福偷情;当时那一顿骂;什么难听的话都有,以致于吴妈羞愤上吊,差点出人命。

  那还只是因为得福面黄肌瘦,做事老不起劲,他一口气出在吴妈身上;像自己这种情形,更不知惹他如何痛恨;骂起来也就更不知怎么样地不留余地了!

  “不行!”她在心里说:“明儿得跟锦儿办交涉。”

  到这时脸不由得就胀红了。李绅看她的表情,阴晴不定,显得内心颇为激动,不由得惊疑:莫非她还是不愿?所以发觉震二奶奶这样安排,心里难过?倘是如此,此刻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。

  “绣春,”他平静地说:“生米究竟还没有煮成熟饭。明天我替你跟震二奶奶声明。”

  “声明什么?”绣春愕然。

  “声明你我虽然同床,却是异梦。”

  “又要说这些我总不懂的怪话了!”绣春骂他:“书呆子!”

  这又不像是不愿委身的神气;李绅考虑了一会,终于还是照原意说了出来:“我要声明,咱们俩虽睡在一起,除了亲嘴以外,没有别的!”

  “说你书呆子,真是书呆子!”绣春又好气又好笑:“不但书呆子,简直就是傻女婿!这话也有这么跟人去说的吗?”

  李绅自己想想也好笑了。默想着绣春骂他的“书呆子”“傻女婿”,觉得十分有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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