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绅二爷,”绣春突然又说:“我倒要请问你,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?莫非你以为我没有人要?”
看她脸有愠色,话也说得很急,不由得大吃一惊,“你完全误会了!”他极力分辩了:“我是看你刚才脸上很生气的样子,以为我自己的话是一厢情愿;你并不愿意跟我过一辈子,所以我赶紧打退堂鼓。绣春,我并没有别的意思,完全以你的意思为意思。你愿跟我,我求之不得;若是你嫌我——。”
“好了,好了!”绣春抢白:“我嫌你穷,我嫌你年纪大,我嫌你迂腐腾腾!算你聪明,都看到心里了,是不是?你啊,真正是小人之心。”
听这话,便知前嫌尽释,而且死心塌地了!李绅满怀欢畅之余,可也不免存疑,“那么,你刚才是为什么生气呢?”他问。
“我承认,我生气了。不过,不是生你的气;你不用多心。”
“我当然不会多心。不过,你在生气,我当然也会难过,所以问一问。”李绅在被底伸手握着她的手说:“惹你生气的日子不会太多;到明年春天就好了。”
绣春自能默喻,他已知道她是生震二奶奶的气;同时暗示迎娶之期不远。她觉得有许多话要跟他说,转念又觉得不必忙在一时;便这样答说;“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该打那儿说起?反正以后你总会知道。”
“是的!你也累了,朝里床睡吧!”
“我要好好睡一觉!”绣春有些赌气似地,“你把帐子放下来。”
“你,”李绅很谨慎地问道:“你不怕锦儿拿你取笑儿?”
“我豁出去了!”说完了,绣春一翻身朝里床;伸出左手将压在脖子下的头发搅住了往外一甩,发梢正盖在他脸上。
※※※
到底有事在心。哪能熟睡?听得何二嫂的声音,绣春惊出一身冷汗!锦儿取笑,那怕震二奶奶说刻薄话,她都不在乎;若是何二嫂发现她跟李家二爷睡在一床,再一传到前面祠堂里,这一路还能见人吗?
这一想就再也睡不住了。悄悄起身,把衣服穿好,拢一拢头发;从门缝里望出去,幸喜何二嫂又走了,于是轻轻开了房门,一溜烟似地闪了出去,在震二奶奶的房门外面轻声喊道:“锦儿,锦儿!”
“干嘛?”锦儿答说:“不多睡一会!”
“快开门!”绣春着急异常;这种情形让何二嫂发现了,连说都说不清楚,“快,快!”情急智生,只好吓一吓她:“出大事了!”
“什么?”是锦儿与震二奶奶异口同声地在问;接着是锦儿匆忙起身,光着脚板来开门的声音。
等门一开,绣春闪身而入;对锦儿笑道:“没事!别害怕。我不是这么说,就进不来。”接着向掀开帐子在张望的震二奶奶说:“还早,二奶奶再睡一会。”
“我跟锦儿早就醒了,怕吵了你们的好梦,所以不叫锦儿开门。那知道你也这么早起来!”
居然是这样体恤的话,绣春啼笑皆非,不过一夜过来,她的心境大不相同了,不是震二奶奶挤到她无路可走,又如何能赢得李绅的一片情深?这样一想,自然心平气和。
“我早就起来了,怕吵了二奶奶的觉,不敢来敲门。”
震二奶奶大出意外!倒不是因为她的话;而是说话的态度。两个丫头的脾气,她都知道,锦儿温柔有耐性;但惹恼了她,能够几天不开口。绣春比较泼辣,争强好胜,不肯吃亏。大雪天晚上飨以闭门羹,逼着她跟李绅在一屋睡;回来必是怨气冲天,撅起了嘴,一脸要跟人吵架的样子。所以一早醒来便关照锦儿:“回头绣春一定会跟你凶,你别多说,看我来逗她。下雪天无事,拿她开开胃。”
看样子,自己的估计一上来就落空了!震二奶奶一向自诩,料事纵非如神,总也八九不离十;如今居然连边儿都没有摸着!所以诧异之外,加了几分警惕,倒不敢小觑绣春了。
锦儿完全不能理会震二奶奶在暗地里跟绣春较劲的心事;她也是半夜不曾睡好,每一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必是绣春这会不知道怎么样了?真的跟绅二爷睡一床?是不是在一个被筒里?再想下去,不由得脸就发烧。
因此,在这震二奶奶一时无话可说的空档,她迫不及待地问道:“绣春,你跟绅二爷好上了没有?”
绣春看她双手环抱在胸前,光着脚站在地板上,傻嘻嘻地笑着;为了听新闻,连受冻都不在乎,不由得又好气、又好笑。想起她跟震二奶奶站在一起,那样子地捉弄人,不免起了报复的心思;你们都想知道实在情形不是?我偏偏弄个玄虚,教你们猜不透,摸不着,心里痒痒地难受。
打定了主意,便故意看了震二奶奶一眼,轻声答说:“回头告诉你!”
“这会儿说嘛!这里又没有外人。”
“叫我说什么?”
“咦!不是问你,你跟绅二爷‘好’了没有?”
“怎么叫‘好’了?”
“你这不是装蒜!”锦儿的声音不知不觉地高了起来。
看她有点气急,绣春倒有些歉意,“我不跟你说了吗?回头告诉你。”她说:“二奶奶在这里,我怎么能说这些话?”
“就是二奶奶在这里。你更要说。二奶奶是成全你。”
听得“成全”二字,绣春不觉气往上冲;想了一下,故意这样说道:“你一定要我说,我就说。我倒想跟他好,他不愿意跟我好!”
这可是一语惊人!靠坐在床栏的震二奶奶,不自觉地身子往前一倾;锦儿更是一连发声地:“为什么?为什么?”
“他不喜欢我,他喜欢的是你!说你腰细、嘴小、皮肤白;跟你睡一晚,死了都甘心!”
像爆豆子似地说得极快,一时竟不辨她的话是真是假?锦儿又羞又气,把张脸胀得通红;绣春却微笑着。
“好了!”她抄起脸盆就走,“我替二奶奶打洗脸水去。”
这一下锦儿才知道,自己让绣春耍了个够!望着她的背影,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:“死不要脸的骚货!”
震二奶奶想笑不好意思笑;但亦不免悲哀,“唉!”她叹口气:“真是‘女大不中留!’你看她,多大一会工夫,一片心都向着人家了;回来一句真话都没有。”
锦儿的气,在那咬牙切齿的一骂中,发泄了一大半,此时已颇冷静;看震二奶奶有些拿绣春无可奈何的模样,不知怎么,心里倒觉得很痛快似地。
※※※
一夜不曾睡,到得午饭以后,绣春毕竟支持不住了,但却无处可睡;最后是锦儿替她出了个好主意,借何二嫂的床铺睡一觉。
正睡得酣畅时,绣春忽然发觉有只手在她的胸前摸索,这一惊非同小可;急忙将身子往里一滚,正待喝问时,锦儿开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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