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48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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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绣春没想到他竟是开门见山当头棒喝;也像芹官先前一样,只是发愣了。

  “好了,你输了!”芹官笑道:“‘禅心已作沾泥絮’,从今莫提了吧!”

  绣春是争强好胜的人,身虽逃禅,本性未改;想了一下说道:“如今该轮到我问你了,你让我休提禅心,我偏提禅心;请问何谓心中禅,何谓禅中心?”

  她说话一向很快;加以炯炯清眸逼视,别有一股慑人的气势,以致芹官一下子让她问住了。

  “原来你也词穷理屈了!”绣春得意地说。

  “词穷不见得理屈。莫非何谓心中禅,何谓禅中心;你就说得上来?”

  这倒打一耙很厉害,绣春心想,倘或说不上来,便又落了下风;因而脸上微笑,腹中却在搜索枯肠。正当窘迫无计,快要认输时,忽然记起两句诗,便将长眉一扬,从从容容地念了出来。

  “何谓心中禅:‘死生哀乐两相弃’;何谓禅中心,‘是非得失付闲人’。”

  “我服了你了!”芹官欣悦地说:“是韩愈的诗,真亏你想得到。”

  “我也不知道什么‘咸鱼’淡肉。庵里有本不知道那里来的唐诗,没事看看,就当念一卷经。”

  “‘这卷经’其实念不得。你是一片锦绣的大好春光;不比韩愈晚年失意远谪!就像这两句诗,也是无可奈何的旷达,我就不相信你能看得开。”

  “有什么看不开?这个世界上能让我看不开的事,可以说没有。”

  “事没有人有。午夜梦回,总有人影在你心里摇晃吧?”

  “你说是谁?”绣春问说:“你是说我们那位二爷?”

  “也是二爷,不过不是震二爷。”芹官遥遥一指,“远在关外的绅二爷。”

  一听这话,绣春将头低了下去;芹官知道说中了她的心事。

  但她却不愿承认,低声念道:“‘春心莫共花争发,一寸相思一寸灰。’”

  “你也别灰心!你回来——”

  “对了!我正要问你,”绣春抢着问道:“我回府里来干什么?”

  芹官想了一下答说:“来共甘苦。”

  “不对!苦可以共;甘没法儿共。”

  “这话怎么说?”

  “你们的甘,不是我的甘。”

  “那么什么是你的甘呢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何必这么说?”

  “实情是如此。甚至于你们的苦,也不是我的苦。”

  “这一点我倒相信。不过应该这么说,你的苦不是我们的苦。”

  “噢!”绣春很注意地问:“你说,我的苦是什么?”

  “是——,”芹官搔一搔头皮:“也是韩愈的诗,怎么想不起来?”他攒眉苦思了一会,终于轻快地说:“想起来了!‘与众异趣谁相亲?’”

  “你错了!爱跟我亲近的人很多。你知道,我的人缘总是好的。”

  “你误会我的意思了。‘与众异趣谁相亲’是说没有真正相亲的人。世界上见了面不讨厌,不见面亦不会去想他的人最多;爱跟你亲近的大概都是这样的人。你倒想一想看,是不是如此。”

  想一想果然,这是连绣春自己都没有发现的。因此,对芹官不免有刮目相看之感,体认到绝不能再拿他当孩子看了。

  “我在想,绅二爷一定是你常常想到的。”

  “从何见得?”

  “你说‘春心莫共花争发,一寸相思一寸灰。’,这就是‘道是无情却有情’。六祖说得最好:‘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;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?’你果然心目中——。”

  “好了!”绣春颇感窘迫,因为完全说中了她的心事;为了闪避,她故意说道:“我亦要改口称你芹二爷了。芹二爷,你倒说,从动身以来,路上总也常常想到几个人;想得最多的是谁?你说实话。”

  “震二奶奶。”

  绣春总以为他肯说实情,必是春雨为先;不道竟是震二奶奶,不免诧异。

  看到她的脸色,芹官便问:“你以为是谁?”

  “我以为总是春雨。”

  “春雨其次。”

  “再下来呢?”绣春好奇的问。

  “秋月。”

  “再下来呢?”

  “锦儿。”

  绣春点点头笑道:“再下来就轮到你那位小师娘了。是吗?”

  那是指碧文;“不是。”他说:“再下来是你;然后才是我的小师娘。”

  “慢慢!我算算看。”绣春又笑了:“还好,还好!我总算在前五名以内。”

  “什么前五名?”门外有声;接着出现了夏云。

  “如果夏云仍旧在南京,我就绝不会在前五名以内。”

  夏云更不解所谓;芹官亦笑笑不作声,只问:“太太睡了没有?”

  “早就睡了。”夏云指着钟说:“这会儿已经是大年三十了。”

  一看已过子时;绣春先就失声惊呼:“可不得了!明儿还有好些活儿干呢!睡吧!”

  “再坐一会也不要紧。”芹官说道:“客边一切从简;明天也不会有多少事,睡晚些不要紧。”

  “明天要拜供。也不能睡得多晚,不过说几句话也不要紧。”夏云忽然说道:“喔,有件事,我忘了告诉你了,听说四老爷已经经过了济南;总在这一两天,就可以到红花埠。”

  “那里来的消息?”

  “倒不知道。我是听何大叔说的。”

  一听曹俯将回,芹官不免上了心事;因为免不了要查问功课,当时便说:“但望四老爷迟几天到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夏云、绣春不约而同地问。

  “好让我把功课赶起来。”

  “那,”绣春说道:“我可不能请你写心经了。”

  “何致于连给你写篇经的工夫都腾不出来?那真正叫别过年了!”夏云发现芹官双眉微蹙,便又说道:“你不用犯愁!可是过年,又是在路上;再说四老爷跟太太见了面有好些正事谈,那里有闲工夫来查问你的功课?”

  “如果要查呢?”

  夏云想了一下,毅然决然地说:“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。”

  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;怎么往你身上推?”

  “你不会说,你按期做的文章,写的字都交给我了。四老爷问我,我就说不知道搁在那口箱子里了,得现找,四老爷真的要我找,我出去打个转,回来说找不到;还不就算了?”

  “这是指以前的窗稿;动身以后,在路上也得有功课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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