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没有用。”震二奶奶接口说道:“几十年的老帐要翻开来,一笔一笔往下追,这招呼打不胜打;一开了头,成了例规,打这个招呼,不打那个,反倒得罪人。”
“那,那怎么办呢?”
“只有硬挺。”
“你说得容易。”曹震亦不以为然:“到挺不下去怎么办?”
震二奶奶不即作声;神色如常地沉默了一会说道:“苏州人常说:船到桥门自会直。不会挺不下去的。真的挺不下去了,再打招呼也还不迟。”
“不迟?”曹震越发反对了。
“不迟!”震二奶奶回答,语气平静,但显得很有把握似地:“打招呼早打不如迟打;多打不如少打。”
曹震摇摇头,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,“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。”他说:“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。”
“我刚才已经说过了,这不是打一个招呼就能了事的,一打开了头,打不胜打。而且老早都把人情卖完了,到得真正节骨眼上,托人打一个招呼就能过关的,那时无人可托怎么办?”
曹震沉吟了一会,徐徐举杯,“我有点懂了。”他说:“招呼不是不要打,要打得值;打得管用。这就是早打不如迟打,多打不如少打。”
“我还加一句,”锦儿说道:“最好不打。”
“不打恐怕没有那么便宜!招呼是一定要打的,不过这个招呼除非不打,一打就得用全副力量;打过这个招呼也就没事了。”
夫妻俩的意见到底归于一致了;说实在话是曹震放弃了自己的见解,只听妻子教导,当然也还有两三分锦儿的参赞。
“反正包里归堆一句话,能推则推,能赖则赖。到推不脱、赖不掉的那一刻,你只朝我身上推好了。”
“这,”曹震提出疑问,“一次、两次犹可;次数多了,万一要你到案见官怎么办?”
“我自有我的办法。”震二奶奶仿佛成竹在胸似地,“十个黄二侉子也未见得难得倒我。”
震二奶奶以口才自负;曹震就无话可说了,“我是怕你抛头露面,面子上不好看。”他说,“而且也太委屈了你。”
“多谢你!有你这句话,就委屈死了也值。”说着,震二奶奶的眼圈都红了。
※※※
第二天上午,曹震又被黄二侉子请了去问话;他照妻子的传授,第一不动意气;第二装聋作哑,遇到有关系的话,故意表示不曾听清楚,要黄二侉子再说一遍,借此工夫先在心中筹思如何回答才妥当;第三就是最后一计,推到震二奶奶身上。
黄二侉子终于忍不住发话了。“这也要问尊夫人,那也要问尊夫人!”他说,“真不知道谁在当织造?”
曹震不作声,这也是受了曹二奶奶的教,没关系的话,大可不答,随他发牢骚也好,冷嘲热讽也好,只当清风过耳。
“尊夫人是官眷,怎么管得到公帐?”
这句话可不能不回答了,“内务府的人当差,是不分男女老幼的。”他说。
“当差是当差,公帐是公帐,两码子事,怎么扯得到一处?”
“当差是当皇上的差,当差的花费,当然要出公帐,怎么说是两码子事?”
黄二侉子觉得曹震是在胡扯,但驳不倒他;想了一会问道:“照你这么说,竟是尊夫人在当织造?”
“这倒也不尽然。”曹震一面想、一面说:“不过黄委员,你恐怕对内务府不大明了。我刚才说过,内务府当差是不分男女老幼的,尤其是正白旗,更加各别。”
“怎么个各别?”黄二侉子话不客气了,“正白旗的人头上长角?”
曹震又不作声了;因为黄二侉子出言不逊,他用沉默表示抗议。但也不妨看作不愿争吵,是一种让步。
黄二侉子发觉了,只好比较客气地问:“请问,正白旗怎么各别?不都是上三旗包衣吗?”
“不错,都是上三旗。不过两黄旗是太宗皇帝传下来的;正白旗当初是归孝庄太后的。这就是各别之处。”
“你是说,正白旗是孝庄太后的,所以正白旗的包衣家属可以干预公事?”
这话很厉害!曹震心想黄二侉子有长进了,倒不可以掉以轻心,当下先虚晃一枪地问:“黄委员你说什么?我不大明白。”
“那么说明白一点儿吧,”黄二侉子的语气又亢了:“听你的话,似乎正白旗包衣眷属,是奉了懿旨可以干预公事的。”
“我可没有这么说。”
“你虽没有这么说,意思是这个意思。”黄二侉子又说:“尊夫人既在管公帐,莫非不是干预公事?”
“话不是这么说。眷属不能干预公事,可是替皇上、替宫里办差,我们内务府向来不分内外的。譬如你刚才问的那笔帐,是康熙爷六旬万寿那年,降旨采办一批新样首饰,预备赏嫔妃之用。首饰,什么叫新样?黄委员,恐怕你也不能不请教尊阃吧?”
“这……”黄二侉子无奈:“好吧,这笔帐就算该由尊夫人经手,何以与市价不同?请你问一问尊夫人。”
这一问,不患无词可答;首饰无非珠宝,贵重与否,大有讲究。光是看帐,何从判定货帐不符。黄二侉子算是白费了工夫;而曹震不免得意。
“你别得意,”震二奶奶警告他说:“有几笔帐大意不得;问到了,你可得仔细。”
“怎么个仔细?”曹震又问:“是那几笔帐?”
“有一笔,”震二奶奶低声说道,“是孝敬八贝子的。其实也不是孝敬八贝子,是八贝子出面替十四阿哥盖花园。这笔帐顶要当心。”
“你是说这笔帐。”曹震当然知道:“早就问过了。”
“他怎么问?”
“他问,这交侍卫良五爷的三万银子是怎么回事?我说,是那年先伯点了盐政,盈余的银子孝敬先帝;先帝说只要三万银子养鸟,所以托侍卫良五爷顺便捎带进京。”
“是两万,不是三万。”震二奶奶说:“那是有朱披的,谁也不能作假。”
“可是,帐上是三万。”
“这件事不是我经手;不知道多支的一万银子是怎么回事?不过既然推在我身上,也就不去说他了。反正到时候,我有我的办法。”
“我不明白,到得临了,究竟你是用什么法子来搪塞?”
“这可没有准稿子;随机应变得看事说话。”
曹震楞了好一会,自语似地说:“但愿你能对付得了。”
※※※
二十五
到底动手了。那天一早,首府、首县,带着皂、快两班,团团围住了曹家。首府姓吴,首县亦姓吴;在大厅前下了轿,曹俯已带着曹震在滴水檐前,拱手相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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