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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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死得好,死得好!好个殉主的义仆。只可惜,折了我一条膀子!”说着,转过身来,遥望着鼎大奶奶的卧房,放声一恸。

  下人自然都陪着垂泪。等他哀痛稍止,总管杨立升劝道:“出这么一件事,真是没有想到。大奶奶的孝顺贤惠,上下无人不知,难怪老爷伤心;不过老爷一家之主,千万保重。再说丧事怎么办,也得老爷吩咐下来,才好动手。”

  “怎么办?反正不能委屈死者!”

  这表示一切从丰,杨立升答应一声“是!老爷请先回上房吧!”

  这时吴嬷嬷已叫人绞了一把热手巾来,亲自送给李煦;同时轻声说道:“这件事只怕得瞒着老太太!”

  “啊!”这下提醒了李煦,立即向杨立升问道:“人都齐了?”

  “早就伺候着了,该怎么跟大家说,得请老爷的示。”

  “喏,大奶奶有封遗书,在吴妈那里!你把大奶奶为了当家责任太重,身子又不好,以致寻了短见的因由,跟大家说一说。顶要紧的一件事,千万别到处胡说,传到老太太耳朵里,她最疼孙媳妇;一知道了要出大事!立升,你可仔细着,倘或谁不谨慎,闯了大祸,我只唯你是问!”

  “是!”杨立升诚惶诚恐地回答了这一句话,转脸向吴嬷嬷说:“老嫂子,你可也听见了老爷的话了!闯了祸,大家都是个死!这会儿,这里暂时交给你;我得先把老爷的话,切切实实去交代了。”

  说完,匆匆而去;李煦定定神细想了一会,觉得还有件要紧事要做,便即说道:“吴妈,你把琳珠带来,我有话说。”

  吴嬷嬷知道,他要问的话,只有琳珠才能回答;自己很可以不必夹在里头,因而答一声:“是!让琳珠先跟着老爷说,我料理了大奶奶‘动身’,马上就来。”

  “好!快一点就是。”

  等李煦刚一转身,吴嬷嬷喊住他说:“老爷,请等一等。我看大奶奶的钥匙在那里,请老爷带了去。再请一位姨娘来坐镇;大奶奶屋里东西很多,慌慌乱乱的,只怕有人眼皮子浅,手脚会不干净。”

  李煦一面听;一面深深点头。等他接过钥匙,带走了琳珠;杨立升宣示已毕,派了好些中年仆妇进来,自然是归吴嬷嬷指挥;但见她大马金刀地在堂屋门口一坐,只动口,不动手,直待她媳妇来回报:“该请和尚来念‘倒头经’了!”方始进屋察看。

  帐子撤掉了,空落落的一张硕大无朋的床上,躺着身躯娇小的鼎大奶奶,脸上盖一方绢;双脚套在一只斗中。屋子里的字画陈设都收掉了;花团锦簇的一间“绣房”,像遭了洗劫似地,满目凄凉。

  吴嬷嬷走到床前,将白绢揭开来看了一眼,“似鲜花儿一朵的人,谁想得到会是这么一副口眼不闭的难看相!”她在心中自语:“鼎大爷回来,只怕有一场大大的风波。”

  ※※※

  及至天色大明,已有亲友得知消息,络续赶来慰唁。李煦从康熙三十二年放苏州织造,至今二十七年;亲族故旧先后来投奔的,总有二、三十家,平时没有机会上门,只有逢年过节,婚丧大事,才得见李煦,一伸敬意;又都知道李家的这位少奶奶,从她婆婆一死,便接掌了当家的重任,除了公公以外,上有老太太与五位姨娘,下有成群的婢仆,亏她能处得毫无闲言,故而极为李煦所看重;如今年轻轻的死于非命,李煦的悲痛懊恼之深,可想而知。这样,既来了亦就不便只泛泛地劝慰一番;那怕没有话,也得多待些时候,以示休戚相关。

  事实上,吊客似乎也说不上话;只听李煦不断地拭泪,不断地谈他的儿媳妇,如何贤惠,如何能干,道是“我这个儿媳妇,比我儿子强十倍;诸亲好友,尽人皆知。不想白头人来哭黑头人;寒舍的家运,怎么这么坏!”说罢又放声大哭。

  这副眼泪来自别肠,无人知道;说他出于哀伤,不如说他出于痛悔。想想自己是六十六老翁了,一但不测,偌大的一笔亏空,立即败露,登时便是倾家之祸;所以连日来苦思焦虑,要趁自己精神还健旺的时候,把这个大窟窿补起来;其事艰钜,正要倚仗这个得力的帮手时,不道出此一段奇祸!看来家破人亡,就在眼前,安得不有此放声大恸?

  亲友不知道他有此隐衷,只多少觉得公公哭儿媳妇是这等哭法,似乎少见;打听鼎大奶奶寻短见的缘故,道是为了深惧不胜当家的重任,一死以求解脱,仿佛也有点不近情理。因此,若非真有等不得的事要办,都愿意稍作逗留,希冀着或者有什么新闻可听。好在旗人原有“闹丧”的习俗,留着不走,不但不会惹厌,且是帮衬场面,反为主人所感激。

  到得中午,凡是李家亲戚、世交、僚友,都已接到报丧条;吊客越来越多,大厨房开流水席忙不过来了。

  临时找了两家大馆子供应,闹哄哄地直到起更时分,吊客方始散去。李煦是早就倦不可支了,但仍不能不强打精神,细问丧事,不然不能放心。

  综办丧事的是李煦的另一个总管钱仲璇;此人能言善道,八面玲珑,李煦凡有对外接头之事,都归他管。七年前李煦的发妻韩夫人病殁,就是他办的丧事,所以这一次仍由他一手经纪。

  “看了一副板,是沙枋独幅,讨价三千银子,还到两千五,还不肯松口——。”

  “依他的价儿就是。一棺附身,最后一件事了,不能让大奶奶,有一点委屈。”

  “不过有人议论,老爷似乎不能不顾。”

  “议论什么?”李煦瞪着眼问。

  “沙枋还则罢了,难得的是独幅。”钱仲璇说:“强过老太太的寿材,于道理上是欠缺了一儿点。”

  别样闲言闲语都可不理;议论到这一点,李煦不能不顾,脱口问道:“那么,你说该怎么办呢?”

  “只有借老太太的寿材,让大奶奶先用;把那副板定下来,另挑日子来合。”

  “这行吗?”

  “如何不行?”有个李煦最赏识的“蔑片”田子密,外号“甜似蜜”的接口:“江南的风俗,‘借寿添寿’,寿材原作兴出借的。少夫人既不永年,余寿必多;添在老太太的身上,是件再好不过的好事。”

  听这一说,李煦始释然:“好,好!”他连连点头:“借寿添寿,准定借老太太的寿材。”

  “若是这样子,事情就更顺手了。”钱仲璇说:“大殓要挑单日,明天不入殓,后天不行,就得大后天;用那副独幅合材,一天的工夫不够。天气太热,法身不便;如今是可以在明天挑时辰了。”

  “那就挑吧!阴阳生呢?”

  “阴阳生算过了,明天只有两个时辰:一个是下午申时,一个是今天半夜里的丑时。要请老爷的示。”

  “你们看呢?”

  “不如半夜丑时,天气凉爽,办事麻利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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