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故意寻事嘛!”锦儿倒是那种想起来都觉得好笑的神气:“有一天请客,忽然想起来要用那一套酒杯——。”
“那一套酒杯?”绣春打断她的话问。
“不就是那套会作‘怪’的酒杯吗”
这一说绣春想起来了,“是那套从东洋带回来的,什么‘暗藏春色’的酒杯不是?”她说:“那套酒杯我收到楼上去了。”
“怪不得!我遍处找,找不着;二爷就咧咧喇喇地骂:‘我就知道,你们齐了心跟我过不去!只要是我看得顺眼的,你们就看不顺眼,非把它弄丢了不可!’又指到我脸上问:‘为什么二奶奶的话你句句听;我二爷的话你就当耳边风?’”
“这不是无理取闹吗?”绣春问道:“你怎么回答他呢?”
“我理他干什么?倒是二奶奶看不过了,从里屋走出来说:‘你那套色鬼用的酒杯,是我叫绣春收起来了。你二爷看得顺眼的东西,我们敢把它弄丢了吗?如果即时要用,只有派人把绣春去接了回来。不过,你得先跟太太去说一声儿!’二爷一听这话,跳起来就吼:‘你就会拿太太这顶大帽子压我!’不过跟放爆竹一样,只那么一响;说完了掉头就走,什么事也没有。”
绣春觉得好笑,但笑不出来。心里自不免有些难过。不过,她也知道,事到如今,除了心硬胆大四字以外,她不能有别的想法;只希望顺顺利利过了二月初二,因此对震二爷夫妇闹别扭一事,还得问下去。
“二奶奶呢?说了什么没有?”
“她用不着说什么!二爷这种样子,她早就料到了,一再跟我说:‘你别理他!反正这件事咱们没有做错;只要绣春嫁得好,就行了。’”锦儿将脸色正一正,说她自己要说的话:“绣春,你千万要争气,帮绅二爷成家立业。运气是假的,自己上进是真的;女人嫁了人都会走帮夫运,就怕得福不知,总觉得事事不如意,一天到晚怨天恨地,寻事生非,丈夫正走运的时候,都会倒霉,哪里还有帮夫运?你当然不会;不过我怕你太能干、太好强,凡事不肯让绅二爷吃亏;那样帮夫又帮得过分了,也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绣春握着锦儿的手,很诚恳地答说:“我不会跟二奶奶学的。”
锦儿深深点头,“你说这句话,我就放心了。从明天起,我每天会打发人来看你。”她突然想起,“你存在帐房里的那笔款子,我跟张师爷说过了,要提出来;张师爷说:是每个月十五的日子。就在十五提好了,算利息也方便些。”
“那就托你。”绣春将存摺交了给锦儿,很高兴地说:“这笔钱我分作四份;自己留一份;一份给我二嫂;一份半孝敬我爹;还有半份给我那个不贤惠的大嫂。锦儿,你看这么分派好不好?”
“好得很!”锦儿站起身来说:“明儿一早,我仍旧打发上次来过的那个老婆子来看你。你想吃点儿什么,我让她捎了来。”
“我——,”绣春偏着头想了想说:“那种颜色像鼻烟,带点苦味的西洋糖,叫什么?”
“你怎么想起这玩意?那叫朱古力;上次四老爷带回来两盒,说是皇上赏的。孝敬了老太太一盒;老太太留着给芹官;芹官还不爱吃,这会儿不知道还有没有,看你的造化吧!”
※※※
“二嫂,”石大妈跟着绣春这么叫,“药是齐备了,还得一样东西,要个新马桶。”
“喔,那得现买。”王二嫂看一看天色,“这么晚了,又是正月里,还不知道办得来,办不来?”
“二嫂,这得费你的心,务必要办到。为什么呢?”石大妈放低了声音说:“如果有东西下来,我好伸手下去捞;另外包好埋掉。这样子,不就稳当了吗?”
“啊,啊,不错。”王二嫂心想:如果料理得不干净,传出风声去,王二嫂的小姑养私娃子,怎么还有脸见人?
“那,请二嫂就去吧!我来配药。”
药是从三家药店里配来的,一一检点齐全;石大妈去找躺在床上想心事的绣春,要一把戥子。
“戥子没有。”绣春问道:“干什么用?”
“秤药。”
“有天平,也是一样的。”
“天平,我可不会用。”
“二嫂会。”
“她有事出去了。”石大妈说:“你来帮我看看好了。”
等绣春将天平架好,石大妈便将锦儿带来的那块麝香取了出来,放在秤盘里。
“姑娘你秤秤看,多重?我看总有五六钱。”
绣春一秤才知道是震二奶奶秤好了来的;恰好是五钱。
于是石大妈用把利剪,剪下五分之一;看看药,又看看绣春,踌躇不定。
“石大妈,”绣春不由得问:“是那儿不妥?”
“我在琢磨、麝香该下多少?”石大妈抬头又看绣春,“姑娘,平时身子很结实吧?”
“嗯!”绣春答说:“我从来都没有病过。”
听得这话,石大妈毫不迟疑地又剪下一块,绣春秤得很仔细,用砝码校平了,是两钱三分。
“两钱三分就两钱三分。”石大妈说:“你的身子结实,经得住。”
听她这么说,绣春心里不免嘀咕,“石大妈,”她怯怯地问:“怎么叫经得住?”
“你的血旺,多下来一点不要紧。”石大妈说:“药力够了,就下来得快。”
“喔,”绣春又问:“服了药,多早晚才会下来?”
“不一定,有的快,有的慢;反正有一夜工夫,无论如何就会下来了。”
“那就早点服药吧!”
“是的。我也是这么想,最好半夜里下来,省得天亮了惊动左邻右舍。”
绣春心里忽然浮起一种警悟:自己的终身——这件人人看来都是好事的喜事,什么都已妥当;什么都可放心,如今唯一的关键,是要把肚子里的这块肉,顺顺利利地拿下来。
她在想,这一点石大妈必是十足有把握的;但如拿下来以后,面黄肌瘦,好久不得复原,还不能算顺利。这一层得跟石大妈商量,而此刻是最后的机会。
尽管心照,口中难宣;绣春亦就只能含含糊糊地问道:“石大妈,你看我什么时候可以复原?”
“那可不一定。”
一听这话,绣春不由得皱眉;想一想问道:“不一定就是可以快,可以慢;那么,石大妈,请问你,快到什么时候,慢到什么时候?”
像这样的事,石大妈替人办过好几回,不过一面是偷偷摸摸来请教;一面是鬼鬼祟祟去应付,事后如何,不但不便去打听,就想打听亦不易。因为迫不得已出此下策,无非是为了面子二字,腹中一空,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,甚至是谁服她的药,都无从知晓,却又如何打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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