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因为锦儿很不赞成她打胎,所以她先不敢说。直到石大妈来了,诸事齐备,才跟我跟锦儿说。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她的主意又大,不依她不行。结果,弄得这么糟。唉!”王二嫂以长长一声叹息作结。
“唉!”刘四婆婆亦不胜惋惜:“你这个小姑子,模样儿、能耐,样样出色,就是性情太刚强了一点,不大肯听人劝。到底在这上头吃亏了。她是最好面子的人,偏偏出了这么一件事,心里不知道怎么难过法?只好你多劝劝她,街坊知道了有这么一段缘由,也不会笑她。”
“街坊怎么知道?我也不能逢人就跟人家撇清。除非是你四婆婆这样子平时走得极近,跟一家一样,我才跟你有什么说什么。不然,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你!”
刘四婆婆经得事多,拿她这番冠冕堂皇的话,咀嚼了一会,再想到那两个银锞子,就什么都明白了!“得人钱财,与人消灾”,此刻是自己该当对那二十两银子有个交代的时候了。
“王二嫂你心里用不着烦。这些话你自己不便说,有我!锣不打不响,话不说不明;我会替你们表白。”
※※※
命是捡回来了,但绣春并没有得庆更生;好比梦中遇险,惊险来方知此身犹在的那种欣喜之感。相反地,只觉得遍受心狱中的各种苦难,找不出可以躲避得一时片刻的空隙。这才想起,怪不得有人说:生不如死!只有死才是大解脱。
那知死亦不易!因为浑身骨头像散了一般,想学鼎大奶奶那样,用三尺白绫吊死在床头都办不到。而死的诱惑是那么强烈;仅仅只要想到死,就觉得有了希望,老天爷毕竟还留了一条路让人去走!
于是她心心念念所想的,只是怎么走得上这条路?拿寻死的法子一样一样想过来,想到五六年前府里一个吞金而死的丫头;幸好听人讲过此人的故事,不然只知道吞金,却不知道算盘珠这么大一个金戒,吞入口中,哽在喉头,怎么能够死得掉?
更好的是,要用的东西都在手边;她挣扎着起身,踏着软软的砖地,一步一扶地走到梳头桌子前面坐下。
绣春打开抽斗找出一个制法最简单的金戒,拉直了像小半片韭菜叶子,然后用利剪剪成横丝;是赤足的金子,很软,剪起来比剪指甲还省力,而在绣春却已算是一件吃力的工作,所以剪得很慢。
剪到一半,听得有人在问:“你怎么起来了?”
是锦儿的声音,她就睡在石大妈原先睡过的那张床上,已经三天了。此时午夜梦回,从帐子里望见绣春的背影,所以探头出来问一句;声音并不大,不过已足使绣春受惊了,一个哆嗦一打,震脱了手中的剪刀,掉落在砖地上;金石相击,其声清刚,入耳不易忽略。
“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?”锦儿一面说,一面坐起身来——睡过一觉,神清气爽;正好下床来照料绣春服药。
绣春有些着慌,想弯身去捡剪刀,却又想到剪碎了的金子要紧,得先收拾好;一念未毕,一念又起,该找句什么话回答锦儿。
就这微显张皇之际,锦儿已经下床,一眼从绣春肩上望过去,黄澄澄的金子耀眼,急忙奔过去定睛细看,不由得大骇。
“绣春,”她是叱斥的声音: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
绣春不答,吃力地举起白得出奇,瘦得露骨的手,拉脱了镜袱,在镜中用一双哀怨绝望的眼睛看着锦儿。
锦儿倏地省悟;一下子激动了,只觉得委屈得无法忍受,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。
“绣春,你的心好狠啊!”她一边哭,一边骂:“大伙儿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里拉了出来,你就一点儿都不想想人家?莫非救你救错了,非要死才对!你把大家的心血作践得一个蹦子儿不值,你也太霸道了!”
绣春何尝没有想过?只是顾不得那么多而已。此时自是无言可答,闭着嘴不作声。
在锦儿看,她并无愧悔之心,以致越感委屈:“好!我天一亮就走;从此以后,随你是死是活,我再也不管你了!”她“呵,呵”地哭着去收拾她的衣服。
这一下自然将王二嫂惊醒了,只披一件小棉袄,跌跌冲冲地推门进来;一看,愣住了!
“锦妹妹,锦妹妹!”经此一番患难,彼此感情深了一层,所以王二嫂改了称呼,“你什么事伤心?”
“二嫂,你问她!她只顾她自己!”
王二嫂茫然不解,及至看到桌上的碎金,不由得颜色一变,“妹妹!”她抱怨着:“你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害人的念头?”
在她看,绣春一寻了死,总是她照料不周,家人责备,街坊闲言闲语,会替她惹来极大的麻烦,自然是害人;而在绣春,那里有害人之心,更何况是自己的亲人?嫂子的话未免太冤屈了她;这样一想,也就跟锦儿一样,忍不住双泪交流。
“好了,好了!”王二嫂自知话说得太重,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,便解劝着说:“你千不看,万不看,只看锦妹妹对你的这一片心,你也不该起那样的念头!就是我,这两天是怎么个情形,你倒问问锦妹妹看。大家都顾着你,反而倒是你自己不顾你自己。”
听这一说,锦儿哭得更凶。她心里在想,自己对绣春,真比对同胞姐妹还要亲;旁人都看出来了,绣春自己倒不觉得,可知是跟她白好了!因此,这副眼泪之中,不尽是委屈,还有伤心。
“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们的心。可是,”绣春说道:“你们也该想想我的心!”
这句话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力,将锦儿的眼泪,轻易地拦住了,“我们怎么不知道你的心,你好面子,这下子让人说嘴,自己觉得没脸见人?”她走近了来说:“你问二嫂,我们是怎么费好大的劲,在替你保住面子?本想,你的身子还弱得很,等你精神稍微好一点儿,细细告诉你,你不想想,你的难处,我们当然知道,当然会替你想法子,谁知道你这么心急,这么想不开!你怨谁?”
绣春不响,将锦儿的话,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;自觉一颗冷透了的心,似乎在回暖了。
王二嫂比较冷静,看出情势是缓和了;便即说道:“好了!我先扶你上床去;让锦妹妹把这两天的情形跟你说一说,你就知道了。”说着,一连打了几个喷嚏。
“二嫂,你快回去穿衣服吧,受了寒不是玩的。”锦儿又说:“穿了衣服再来。”
王二嫂不再多说,匆匆奔回去穿衣服。锦儿的委屈已经从泪水倾泻净尽,此时心情开朗得很,弯腰先拾起剪刀,然后找张纸将金子碎屑连同剩下的半只戒指一起包了起来。
“真险!合是你命不该绝。我是饿醒的;梦里头想吃走油肘子,想吃烧鸭子熬白菜,总是到不了嘴,一急急醒了,正好看到你坐在这里。”锦儿又说:“这两天胃口不好,今天一天只吃了一碗藕粉;倘或晚上吃了饭,你这条命完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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