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此,绣春这天的心情比较开朗;再想到锦儿中午要来,几天蓄积在心里的话,有了倾吐的机会,更觉得精神一振。于是挣扎着起床,起先还有些头晕;及至吃过一碗王二嫂替她煮的鸭粥,似乎长了些气力,便坐到梳妆台前,伸出枯瘦的手去卸镜套。
“算了吧!”王二嫂劝她:“病人不宜照镜子;过几天吧!”
“不碍!”绣春答说:“我知道我已瘦得不成样子了。”
既然她心里有数,就不会为自己的模样吓倒;王二嫂也就不再作声。但是,绣春仍旧吓着了自己;因为她已不认得镜中人——在她看,镜中不是人,是夜叉罗刹,瘦得皮包骨一张脸,黄如蜜蜡,颧骨高耸,配上一头枯黄如败草似的头发,与一嘴白森森的牙齿,自己看着都害怕。
她将眼睛闭了起来,感觉脊梁上在冒冷气;而眼中所见,是枯枝败叶,残荷落花,断垣颓壁,凡是所见过的萧瑟残破的景物,不知怎么,一下子都涌到眼前来了。
突然,她发觉王二嫂在说话,是惊异的声音:“震二爷来了!”
绣春就像被人打倒在地,忽又当头打下来一个霹雳,几乎支持不住。但心里却有清清楚楚的念头:他是来看我的!看二嫂怎么打发他走?
因而极力支撑着,屏声息气,侧耳细听;发觉王二嫂已将他领了进来。果然,听见她在门外说:“妹妹,震二爷来看你了!”
她恨嫂子糊涂!心里一生气,不免冲动;莫非真个要我当面来回绝他?紧接着又想,就凭现在这副模样,他还会来纠缠?索性开了门让他看看,好教他死了心!
于是她答一声:“来了!”然后扶着墙壁,走到门口;双手扒着两扇房门,往里一拉,豁然大开。及至定睛一看,这一惊又远过于发现自己变得像个夜叉;以及初闻“震二爷来了”的声音!
那里是什么“震二爷”?是“绅二爷”!
绣春这一回是真的支持不住了。但是,她还是使尽浑身气力,将两扇房门砰然合上;身子顺势靠在房门背后,双眼一闭,泪珠立即滚滚而出了。
“妹妹,妹妹!”王二嫂在外面喊。
绣春没有理她;王二嫂却还在喊,最后是李绅开口了,“二嫂,”他说:“她心境不好,今天不打搅她了。”
“真是对不起,绅二爷——。”
“绅二爷”三字入耳,绣春恍然大悟;原来是王二嫂口齿不清,“绅”字念得像“震”字。不过,她也深深失悔,总怪自己不够冷静,才会听不清楚。
但怎么忽然会上门?来干什么?是谁把这里的地址告诉了他?必是锦儿!转念到此,绣春真有冤气难伸之感!痛恨锦儿多事,而且鲁莽,难道她就看不出来她这副模样不能见人?这不明明是要她出丑!
房门上又响了;这次是王二嫂自己先开口声明:“妹妹,是我一个人。”
说着,虚掩的房门已被推开;绣春转脸相视,发现王二嫂的表情很奇怪,喜悦与懊恼一起摆在脸上。
“新女婿第一次上门,就碰了你一个大钉子!”
“什么?”绣春问说:“二嫂,你说什么人上门。”
“新女婿啊!绅二爷是特为来报喜的;曹老太太仍旧许了绅二爷,把你配给他。”
听得这句话,绣春摸不着头脑;亦无从辨别心里的感觉,只摇摇头说:“我闹不清是怎么回事?”
“我也闹不清你是怎么回事?”王二嫂说:“既然已经开了门,为什么忽然又关上;倒像存心给人一个过不去似地。”
绣春有些着恼,“谁要跟他过不去?”她说:“都怪你话说得不清楚,明明是绅二爷,怎么说是震二爷?”
“只怕是你听错了!这也不用去说它;我只不明白,何以震二爷就能开门,绅二爷就不见?”
“我自然有我的道理。我要用我这张脸,把震二爷吓回去!告诉他,谢谢他的好意,请他再不要来跟我胡缠了!”
王二嫂爽然若失地说:“原来是这么一个意思:多冤枉!平白无故地把人给得罪了。真冤枉!”
“得罪了谁?绅二爷?”
“不,不——,”王二嫂急忙分辩:“绅二爷倒没有说什么,只说你心境不好,难怪!陪他来的魏大姐似乎很不高兴。”
“魏大姐!谁啊?”
“是绅二爷住的那家客栈的少掌柜;掌柜的大女儿,居孀住在娘家,帮着老子照料买卖。挺能干,挺热心的人。绅二爷想来看你,请她作陪,又请她打听我家的地址;她居然都办到了。”
“原来不是锦儿搞鬼!”
“她捣什么鬼?她为你出的力可大了!一会儿来,你细细问她。妹妹,事情都转好了,只要你自己把心放宽来,好好将养。”
绣春不作声,心里有着一种无可言喻的不安;可是她却辨不出,使她不安的东西是什么?
好久,终于捉摸到了,“唉!”她叹口气,“到底不知道是你说错了,还是我听错了;反正我这副不能见人的模样,偏偏就让他看到了!”
王二嫂当然知道,幼女少妇若说能添得一分妍丽,什么都可牺牲;同样地,自觉丑得不能见人时,不论许她什么好处,都不足以使她露面。绣春此时的心境,她能了解;不过不如绣春看得那么严重,所以仍旧在谈她喜欢谈的事。
“这绅二爷实在是好!我虽只见过两次,看得出来——。”
“两次?”绣春打断她的话问:“除了今天这一次,你多早晚又见过他?”
漏洞被捉出来了,王二嫂也不必抵赖:“昨天!”她说:“跟锦儿一起去的。”
“怎么?非亲非故,二嫂,你是怎么找上门去的呢?”
“现在不成了至亲了吗?”
“那是现在!昨天可不是。”绣春突然起了疑心,神色亦就很不妙了,“现在也不是!人家都嫌弃了,自己找上门去求人家;二嫂,你就不为我留余地,你也得想想二哥的面子啊!”
言语神色,并皆峻厉;王二嫂吓得楞住了。
幸好来了救星,是锦儿。大门未关,她一路喊:“二嫂,二嫂!”一路就走了进来。
但先看到王二嫂面现抑郁,已觉不解;及至进入绣春卧室,发现她面凝寒霜,更惊疑不定了!
“怎么回事?”
“唉!”王二嫂一跺脚说:“好好的事,只怕又要弄拧了!真是,我也受够了!”说着,转身便要离去。
这一来,锦儿自然明白三分;不知她们姑嫂,因何呕气?便抢着拦住,“二嫂,二嫂,你别走!”她说:“好好的事情,不会弄拧的!你倒说说,是怎么回事?”
“是我多了一句嘴,说昨天和你去看了绅二爷;绣春就疑心绅二爷嫌弃她了,我跟你俩是去求亲的,贬低了她的身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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