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7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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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我也不是说贬低我的身分;我如今还有什么身分好端得起来的?”绣春抢着表白:“我只觉得犯不着去求人!而况,我本来就打算好了的,什么人也不嫁!”

  “原来是这么一个误会!二嫂没有错;绣春也没有错,只是性子急了些。话不说不明,锣不打不响;这会儿可以敞开来说了。绣春,你不愿求人,我也不是肯求人的人;昨天是绅二爷托我把二嫂约了去,当面谈你的事。若说她有嫌弃你的心,这话如果让他知道了,可是太伤他的心!”

  “是他约了去的?”绣春问道:“二嫂刚才怎么不说?”

  “我的姑奶奶!”王二嫂叫屈似的喊了起来,“你还怨我不说,我才说了一句,你就一大顿排揎,都把人吓傻了!还容得我说?”

  绣春回想自己刚才的情形,确是过分了些;内心不免咎歉,将头低了下去。看样子误会是消释了,锦儿深怕王二嫂会说气话,让绣春受不了,所以以眼色示意,悄悄说道:“二嫂,我来跟绣春说。”

  “本来就该等你来说,就什么事都没有了。喔!”王二嫂突然想起,“锦妹妹,我告诉你,绅二爷来过了!”

  “震二爷?”锦儿诧异。

  “是不是?”绣春向她嫂子说:“不是我听错,是你说错吧?”

  事实上都有责任,一个说得不够清楚,一个听得不够仔细。锦儿自然不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,及至问清楚了,不由得有些着急。

  原来事情尚未定局。因为曹老太太对绣春不甚关心;对李绅的愿望也看得并不怎么要紧;她所重视的是家规与家声。绣春的新闻,正热哄哄在亲党之间谈论;她觉得已足以损害曹家的家声,所以经过深思熟虑,决定要把这件事冷下来;而不管是将绣春配给李绅,或者是由曹震收房,都是进一步的新闻,越哄越热,更难冷下来了。

  好在她有一个很好的藉口:绣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?等她将养好了再说!因此,锦儿为李绅设计的一套话,根本没有机会说;昨夜的宴席上,谁也未提此事,不过震二奶奶利用李绅抵制丈夫,要防他日久泄气,非稳住他不可。所以叮嘱锦儿悄悄告诉李绅:曹老太太已经把绣春许给他了,但这话要等绣春身子复原再宣布;以便喜信一传,跟着就办喜事。

  锦儿心里明白,李绅虽有希望,却无把握;曹震虽遇挫折,但他不必也不会就此断念。绣春的归属,尚在未定之天,像今天绣春由听闻一字之差所引起的误会,让曹震知道了,就可能会振振有词地说:绣春一片心都在他身上;说她喜欢绅二爷,那是别有用心的撒谎。不然,怎么一见了绅二爷就把房门关上,不理人家?

  看她阴晴不定的脸色,王二嫂和绣春都不免猜疑。不过绣春想到的是自己,以为锦儿跟她同感,这么难看的一副模样,落入他人眼中,是件很窝囊的事;而王二嫂所想到的是李绅,暗中自问:莫非锦儿觉得绣春是把绅二爷给得罪了?

  “锦妹妹,”王二嫂问:“昨天晚上是怎么谈的呢?”

  “谈得很好哇!”锦儿答说:“老太太也很关心绣春,说是无论如何总要先把身子养好。”

  “绅二爷呢?”王二嫂又问:“老太太跟他怎么说?”

  这话让锦儿很难回答,实话不能说,假话不知怎么编?只能设法敷衍,“他们是姑姑内侄,亲戚之中,比谁都亲,”她含含糊糊地说:“自然有谈不完的家常。”说着,趁绣春不防,给了她一个眼色。

 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;王二嫂已将锦儿不愿她问的一句话问了出来:“我是指绣春的事;老太太跟绅二爷怎么说来着?”

  到此地步,锦儿只能硬着头皮说假话:“老太太说了,只等绣春将养好了,她立刻通知绅二爷来迎亲。”

  听得这话,王二嫂一颗心才比较踏实。“妹妹,你听见没有?”她看着绣春说:“谁都这么说,养好身子是第一。老古话说的是:‘心广体胖’。你总得把心放宽来。”

  “唉!”绣春叹口气,“我心里乱糟糟地!你们不知道那种滋味。”

  “其实,你何用如此?”锦儿不假思索地说:“既然你已经打算出家了,应该一切都看得开。”

  她是无心的一句话,绣春听来却是一种指责与讥笑——她心里还是撇不开男人!敢情寻死觅活,闹着要出家,都是做作?

  意会到此,方寸之间难过极了!“绣春啊,绣春,”她在心里对自己说:“都道你争强好胜,说一不二;原来你也口是心非,惯会作假,你成了什么人了?”

  绣春在想:要在他人眼中证明自己是什么人,全看自己的行径。她决不能承认自己“口是心非,惯会作假”;在她看,那是一种最让人瞧不起的人。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种人,唯有坚持原意。

  一转念间,自觉解消了难题,心境倏而转为平静,脸孔的颜色也不同了。

  这时她才发觉,锦儿与王二嫂都已走了。侧耳细听,并无声息,心里不免奇怪;便下得床来,扶着墙壁,慢慢走到堂屋,才听到王二嫂的卧房中,有锦儿的声音。

  等走近了,听得锦儿小声在说:“刚才逼在那个节骨眼上,我不能不说假话。二嫂,这些情形,你都放在肚子里,千万不能让绣春知道。”

  绣春一听,心境立刻又不平静了;是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假话?她本无意“听壁脚”;此刻却不能不屏声息气偷听了。

  “唉!”是王二嫂叹气,“老太太一向听二奶奶的话;这回怎么倒像是向着二爷呢?”

  “也不是向着二爷。”锦儿停了一下说:“这里头拐弯抹角的缘故多得很,一时也说不尽。”

  王二嫂没有作声;过了一会,突如其来地说:“喔,锦妹妹,你上次不说有个治孩子溺床的单方?”

  话题转变,绣春知道不会再谈她的事了;想到让她们发现她在听壁脚,彼此都会尴尬,因而赶紧又悄悄扶壁而回,到得自己屋子里才透了口气,就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,回想刚才所听到的话。

  话只有三句,贯串起来却有好多的意思;再想一想锦儿在这间屋子里说话的态度,事实更容易明了:震二爷对自己还没有死心,而且曹老太太也已经许了他了,只待她病体复原,便可收房。锦儿所说的“老太太说了,只等绣春将养好了,立刻通知绅二爷来迎亲”,就是不能让她知道的“假话”。

  一点不错!绣春心想:怪不得锦儿说什么“已经打算出家了,应该一切都看得开”的话;敢情是暗暗相劝,趁早对绅二爷死了心吧!

  可是,绣春又想,何以绅二爷又说曹老太太仍旧把她许了他呢?莫非她嫂子也在说假话?

  细细想去又不像。锦儿是当时逼得非说假话不可;她嫂子没来由说这假话,不怕将来拆穿真相,难以交待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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