餐案就在这株老梅树下。瑞梅伺候孙膑、苏秦在案前坐定,两位仆女各端餐料餐具入席。苏秦放开肚皮,吃个尽饱,瑞梅收拾一毕,招呼仆从离开,留下孙膑与苏秦继续叙旧。
望着瑞梅挺肚子远去的背景,苏秦朝孙膑拱手道:“恭贺孙兄,嫂夫人这是有喜了!”
“呵呵呵呵,喜了,喜了,还有一喜呢,”孙膑乐不合口,冲瑞梅叫道,“梅儿,带菊儿来,让苏兄抱抱。”
瑞梅回身应道:“菊儿随飞刀叔叔去玩瀑水了,不在家呢,让苏兄稍稍等些。”
“好咧。”孙膑应过,转对苏秦,“看来苏兄得等些辰光了。”
“菊儿是……”苏秦目光征询。
“是你的大侄女,已满两岁了,顽皮得紧哩!”
“好哩,好哩,真正好哩!”苏秦连连拱手,“祝贺孙兄了。孙兄先得嫂夫人,再得菊儿,这又果挂枝头,羡杀苏秦矣。”
“呵呵呵呵,”孙膑连笑几声,“不瞒苏兄,在下也就这点儿福报了,有梅儿,有菊儿,若是上天垂顾,这再长出棵松树柏树来,也算对起得孙氏宗祠了。”
“唉,”苏秦轻叹一声,看向头顶累累青果,“我们兄弟几人鬼谷一别,恍若隔世。若是张兄、庞兄亦在此地,我们兄弟把盏,共贺孙兄连番之喜,同祝孙氏一门后继有人,该当多好啊!”
“谢苏兄美愿。”孙膑拱手,“听闻张兄喜得吴国公孙氏之女,甚是贤淑,庞兄喜得瑞莲阿妹,亦为佳配,想必皆有子嗣了。唯有苏兄,膑未曾听闻家事,甚是挂记。此地并无外人,敢问苏兄,可否略透一二,也好让膑分享苏兄之喜。”
苏秦将脸别向一侧,凝视不远处的荷池。荷叶葱葱郁郁,到处都是尖尖头,大半个池塘已被覆盖,因仍在春时,尚未蛙鸣虫飞。苏秦收回目光,闭目有顷,身心完全放松,没有提及小喜儿,只将姬雪的故事由头至尾,一五一十地讲述一遍,听得孙膑唏嘘不已。
“不瞒孙兄,”苏秦一脸苦涩,抖底儿道,“如果苍天不悯,就这辰光,公主怕也……也如嫂夫人一般无二了!”
孙膑长吸一口气,陷入冥思。
“孙兄啊,”苏秦愁肠百结,“如果公主真的有孕在身,怕就不是喜,而是祸了。在下倒是无惧,可公主她……”
“雪公主说得好啊,”孙膑抬头,笑道,“一切皆是天意。既为天意,苏兄就当顺从。听苏兄方才所言,公主当是细密之人。公主既生此心,想是把一切全备妥了,苏兄大可无忧。再说,自春秋以降,礼仪早崩,你与公主之间,情生于中,义存于里,实乃天作之合,非起于一时意乱淫溢。道法自然,非人为规矩,你我皆从先生寻道多年,苏兄大可不必为这些儒门礼仪所困。”
“有孙兄此解,”苏秦回以一笑,“在下心略安矣。”敛起笑,“对了,说起先生,在下刚好有事求教。六国合纵,在下本以为列国乱局会有所改观,未料天下愈加纷乱,在下迷惑,百思无解,刚好路过鬼谷,遂踅入谷中,欲求先生解惑,先生不肯出见,只托大师兄送诗一首,在下才拙,迄今仍未悟出。谷中兄弟,除大师兄之外,唯孙兄之修行令在下由衷叹服,此来求见,一为解除思念之苦,二为求请孙兄譬解此诗。”
“苏兄言过了。”孙膑仰脸笑道,“虽然,敢问先生所赠何诗?”
“纵横成局,允厥执中,大我天下,公私私公。”苏秦出口吟道。
孙膑思索一时,抬头笑道:“苏兄之心距先生最近,苏兄尚且悟不出,在下就更不敢妄断了。”
“观孙兄颜色,想已有解了,在下恭听。”苏秦拱手以待。
“苏兄费解之处,当是最后一句,公私私公。”
“正是。”苏秦点头。
“先生善于弄玄,此句或指天道时运,苏兄这里久解不出,或是运数未至,苏兄大可不必费心猜度。至于苏兄所惑之天下纷争,膑虽不才,愿为苏兄分担一二。”
苏秦将六国合纵之后的列国形势略述一遍,忧心忡忡道:“张仪今已辞去秦相,赴魏连横,逐走惠施,就任魏相,密结庞涓,联络秦、中山,三路伐赵。赵为合纵发起国,张仪明为伐赵,实乃针对纵亲。今邯郸被围,滏口塞失陷,赵室如被拦腰断为两截,危在旦夕。庞涓、张仪皆是狠角,看这架势,是要灭赵。赵亡,韩必危,中山亦将不存。三晋若是由魏一统,秦魏必合力谋齐,齐亦危矣!”
“苏兄所虑的,只怕不是齐危,是天下之危吧?”
“唉,”苏秦拱手,喟然长叹道,“在下所思,孙兄尽知矣。天下失纵而成横,即使有所流血,也未尝不可,问题在于,天下断不能由秦一统,秦法若不废除,天下由秦一统,必危!”
“若是此说,苏兄何不劝诫张兄,使秦先废秦法,再行一统,岂不为美?”
“唉,”苏秦摇头道,“在下想过了,这是一道死结,行不通。”
“何以行不通?”
“秦若废法,则难成一统。若是不废法,则一统可成,天下却危。”
“苏兄果是思虑深远。”孙膑微微点头,“纵横之争,关乎天下,苏兄任重而道远哪!”
“当下之急,乃是救赵。”苏秦看向孙膑,“水来土掩,兵来将挡,救赵抑魏,事关纵横大局,而眼下能够救赵的,抑或只有齐人了。与魏战,即斗庞涓;斗庞涓,天下怕也只有孙兄一人了。”
“唉,”孙膑长叹一声,“这些事情,先生在谷中时,早已料到。庞兄走到这一步,也是天意。既为天意,在下别无选择,只能奉从,只是……”
“孙兄但讲无妨。”
“今日之魏,远非昔日之魏,今日之庞兄,亦非刚出山时的庞兄了。”
“哦?”苏秦倾身问道,“孙兄何以见得?”
“一是函谷之战,二是邯郸之围。”孙膑侃侃言道,“纵观函谷之战,庞兄所谋不为不周,不为不奇。尤其是借助天寒,飞冰桥绝河水,拦腰斩断函谷要塞,令人叹为观止。之所以功未成、果未就,是天不助庞兄,非用兵之过也。再看此番邯郸之围,庞兄用兵,可谓一气呵成,赵人漳、滏两道防线,均未撑过一日,滏水要塞,更在两个时辰内失陷。凡此种种,非赵人不善战、不备战,实乃庞兄用兵得当,魏武卒战力空前、所向无敌之故。”
“魏武卒所向无敌?”苏秦吃一惊道。
“是哩,”孙膑点头,“就膑所知,由庞涓训出的新式武卒,尤其是近万虎贲军,人人皆可以一敌十,较之吴起时代更胜一筹,目下列国,除秦卒之外,无可匹敌,齐卒远非对手!”
苏秦长吸一口气,面色冷凝。显然,他对军务所知过少,而庞涓用兵竟然臻于此境,更是他未曾料到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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