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啊!”庞涓大惊,急问,“快讲,什么事?”
“老老少少,数百家眷拥进青牛府中讨要抚恤金,青牛一金也拿不出,跪在院子里哭哩!”
天哪,这个刀枪丛中无所畏惧的铁打的汉子,竟为这一点抚恤金而跪在院中哭泣。庞涓不寒而栗,二话不讲,拔腿就朝青牛府中跑去。
桂陵战中,假使没有青牛,庞涓简直不敢想象结局。为保庞涓,青牛多处负伤,有两处直接伤及骨头。伤筋动骨一百天,在庞涓严厉看管下,青牛非常听话地一直窝在府中静养,不想今日竟……
自鬼门关前被庞涓救下一命后,青牛感恩戴德,唯庞涓马首是瞻,但凡征战,无不舍死忘生,屡立战功,成为庞涓旗下排名第一的虎将,统领大魏最强劲的虎贲之师。魏惠王论功行赏,赐予青牛一座府宅,与庞涓府宅只隔三户人家,同属一个街坊,不消一刻,庞涓就匆匆赶到,远远望去,门前果然聚着一大堆人,尽皆缟素。
庞涓大步赶前,庞葱大叫道:“父老乡亲,让一让,庞将军来了!”
听闻是庞涓,众人齐围过来,扑他前面跪下。
庞涓安抚几句,在众人让开的夹缝中走进院子,赫然看到满院缟素,依旧绷带缠头的青牛五体投地跪在当院,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子跪在他身边,孩子哇哇大哭。女子叫翠屏,是为国捐躯的前老将军龙贾膝下幺女。翠屏幼习武功,爱慕英雄,其夫本为龙贾旗下左军裨将,从龙贾战死于黄池,没有子嗣。丈夫走后,翠屏孀居数年,庞涓于两年前保媒嫁给青牛,过门次年即生一子,今已两岁,虎背熊腰,俨然一头小牛了。
“青牛兄弟!”庞涓急赶过来,在青牛身边蹲下。
听到庞涓声音,青牛悲声长号:“将军——”泣不成声。
庞涓转对庞葱:“快,扶青牛兄弟回房,他动不得!”
庞葱招呼两个仆从,不由分说,将青牛架入房中,置于榻上,交给翠屏照料。
两百多缟素男女,有老有小,齐刷刷地当院跪着,将个偌大的院落塞了个满满实实。没有哭声,也没有人多说一句话。所有诉求,尽在不言之中。
“阿弟,”庞涓看向庞葱,“家中可有存金?”
庞葱凑他跟前,小声禀道:“有,但不多了。”
“多少?”
“百二十镒。”
“大声讲!”庞涓厉声说道,“有金多少?”
“百二十镒!”庞葱这也提高声音,让院中所有人听个明白。
“银子呢?”
“五百八十镒。”
“封地共有多少田产?”
“这……三百一十井!”
“所有田产尽皆变卖,家中金银一镒不留,全部用作抚恤阵亡将士!”
“阿哥,”庞葱惊呆了,压低声音,“府中也得花费,还有三十金是……是大王送给嫂夫人的陪嫁,动不得呀!”
“没有动不得的,因为你的嫂夫人是个魏国人。”庞涓一字一顿,转向众人,声情并茂,“诸位父老,诸位姐妹,我们的勇士已经流血,我庞涓,还有我夫人,纵使上天入地,也决不会让他们的亲人再度流泪!”不待众人回话,拳头一紧,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。
院内院外,所有人都听到了,所有人也都流泪了。没有谁再说一句话,一个个不无感动地跟在庞涓身后,四散离去。
一番危机被庞涓披肝沥胆的几句豪言壮语轻松化解。然而,庞涓的心情并未因化解危机而显出轻松,而是愈见沉重。
回到府中,庞涓将自己关进静室,也即他藏书颇多却很少翻阅的书房,在一堆又一堆的尘封竹简中闭目冥想。
他的心在滴血,不是为他的库银,不是为他的田产,也不是为那些阵亡将士的亲人们讨要抚恤的无奈与泪水。
所有这一切,尽皆不在他的视界之内,也不应该成为他的关注。
他的心在为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近两万多武卒一朝覆没而滴血。为了这些武卒,他不知花费多少时间,更不知耗费多少心血,而要再建武卒,又将何其艰难!
正自伤感,外面传来脚步声,房门不敲而开,一人脚步甚轻,径走进来。
在这府中,敢于这般走进静室的只有一人,就是夫人瑞莲。
“夫人,”庞涓看也不看,下逐客令道,“你且回去,我这要静一静。”
来人没有出去,在他对面缓缓坐下。
“夫人,去吧,不要听信葱弟,不到万不得已,夫君断不会动用夫人的压箱物。”庞涓又出一句,显然是在解释。
“啧啧啧。”来人轻轻击掌。
庞涓陡地睁眼,惊愕道:“张兄!”
正是张仪。
“几时回来的?”庞涓急切问道。
“就这辰光。未及回府,直奔庞兄来了,肚皮饿得紧呢!”
“来人!”庞涓朝外大叫。
“不必了。”张仪笑道,“在下见过葱弟,他这在安排呢。”盯视庞涓,“观庞兄气色,心事浩茫,好像有什么在挠心呢。”
庞涓给出个苦笑。
“唉,”张仪长叹一声,“好好一局棋,只差一星点儿就下成了。”
“是哩。”
“这讲讲看,庞涓在为何事挠心?”
“除了武卒,还能有什么?”庞涓又出一声苦笑,摇头,“两万多兄弟呀,任一个都是一等一的汉子,一夜之间,全没了。”
“呵呵呵,”张仪笑出几声,“在下以为,真正挠庞兄之心的并不是这些死卒。”
“哦?”庞涓看过来。
“武卒,可以重建;钱粮,可以聚敛。再说,尽管我在桂陵有所折损,在邯郸却有斩获。此番撤军,嗣将军运回来的并非只有棺木呀!”
“张兄是说……”庞涓面现喜色。
“邯郸国库,在下早已盘查清点,能搬动的这都放进棺木里了。”
“多少?”庞涓压住喜悦。
“金不下万镒,其他财富,也有一些,或可应对一时之困。”
“好!”庞涓以拳击案,略略一顿,颜色又沉,“唉,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哪!”
“先有这杯水再说。”张仪两眼盯过来,“真正挠庞兄之心的,并不是这个,庞兄可想听否?”
“涓愿闻其详。”
“是孙兄。”张仪敛住笑,“一局赢定的局,让凭空杀出的这个孙兄毁了。”
“是啊!”庞涓不无沉重地喃出一声,牙关咬得咯嘣响。
“就我观之,”张仪斜他一眼,“孙兄没有什么了不起。譬如此番救赵,孙兄所用计谋,叫避亢捣虚,不为新奇。其实庞兄早就料到了,现在想想,当初庞兄转攻邯郸,正是有力之击。如果庞兄那个辰光回援大梁,便是上了孙兄之套。孙兄之所以赢在桂陵,不是孙兄谋略高超,而是孙兄赢在暗处,庞兄未料到孙兄在齐,以为对阵的不过是田忌而已。若是庞兄晓得孙兄在齐,结果一定不是这般,相信庞兄会另有……”故意顿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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