粉墨春秋_高阳【完结】(6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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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刘德铭与苏珊过的日子,单调而紧张;但等哀悼费理的 悲痛稍减,苏珊跟刘德铭在烽火中展开了奇妙的谈情说爱,就 不觉得日子难过了。   ”金巴利道远不远?”苏珊突然问说。   ”不远。”刘德铭问说:”你为什么问这个地方?”   ”咦!你忘记掉了吗?林庚白不是住在金巴利道?”苏珊 紧接着说:”我想跟他谈谈我的命运。”

  于是刘苏二人,从半岛酒店出发,不多的一段路程,走 了3个钟头才到。敲开门来,应接的中年男子,宽额尖下巴、 鼻子很高、皮肤白皙,很有点欧洲人的味道;刘德铭认得他 是林庚白;林庚白却不认得刘德铭,但有苏珊在一起,林庚 白很礼貌地接待,引入客室,随即出现了清秀而年轻的女主 人林北丽。

  苏珊颇讶异于女主人比自己还年轻——林北丽才26岁, 她的父亲林景行,与林庚白是同乡好友,但林景行久住浙江, 因而娶了鉴湖女侠秋瑾的弟子徐蕴华为妻,生下林北丽不久, 林景行就在一次车祸中,不幸丧生了。

  民国25年,林北丽21岁,由于诗的因缘,与林庚白订 了婚;及至行婚礼,已在”八一三”之后,日本飞机轰炸南 京之时。这一对烽火鸳鸯,由南京经武汉到重庆,靠林庚白 一份立法委员的待遇,日子过得虽不算富裕,但诗曲相和、闺 中之乐,甚于画眉;只是有件事,常常困扰林庚白。

  那就是他的星命之学。早在民国10年,林庚白就在北平 出版过一部专著,名叫《人鉴》。据说他算命奇准,要人名流 的八字,大半经他推算过。当时还有一位专家,就是名诗人 兼外交家的汪荣福之子汪公纪;也是名流要人,乐于问休咎 的一个对象,因而有人说笑话:党国要人的”命”都在林庚 白、汪公纪二人手中。

  林庚白为人算命的轶闻很多,徐志摩乘飞机遇难,据说 他未卜先知,因为命中注定;最为人乐道的是,民国26年春 天,他替他的同乡黄秋岳算命,说在半年之内,必有大凶。黄 秋岳是行政院的简任秘书,平时诗酒风流,与人无忤;大家 都不知道他如何才会有大凶之事?那知七七事变一起,黄秋 岳竟因替日本人做情报而伏法。林庚白的推断应验了。

  但是,他的大部分预言,犹待证实。与黄秋岳齐名的福 建诗人梁鸿志,林庚白说他手掌有一特征,将来非明正典刑 不可;又说汪精卫过了60岁,便难逃大厄,这”大厄”自然 与梁鸿志的”明正典刑”,密切相关。汪精卫肖马,生在光绪 8年壬午,这年虚龄60,看起来”大厄”已为时不远了。

  对于他自己的命造,当然也不知推算过多少遍,命中一 吉一凶;吉是他必能娶得才貌双全的妻子,果然得能与年龄 小他20岁的林北丽结褵;凶是他活不过50岁,因此,几次 重庆大轰炸,他比任何人所受的惊吓来得多。每一次警报解 除,他都要将自己的八字,参以天时、人事,重新推算一遍。 这年夏末初秋之际,发现了一线生机,如果能到南方,或者 可能逃过难关——这就是他所以携妻来到香港的缘故;11月 底飞抵启德机场,不到10天,日军就发动了这一次的珍珠港 奇袭。   ”如果真要死在这里,亦是命中注定。”林庚白不讳言他 自己的命运;而且神色极其庄严,”现在是考验我自己养妻功 夫的时候,我相信我经得起考验。”   ”一定有惊无险。”苏珊微笑着说:”日本军盲目发动这场 战争,让我们对国家更有信心了。”   ”这话说得好、说得好!”林庚白很高兴地说:”请来看看 我昨天做的四首诗。”

  引入他的书斋,只见文物杂置,书箱未开,可知犹未定 居,已遭兵荒;苏岂不免感慨,彼此都是无端沦落,而在无 端沦落之中,却又无端邂逅,冥冥之中,造化弄人,说起来 都是命。既然如此,不如听天由命,倒是摆脱烦恼最好的办 法。

  就这转念之间,已生彻悟,胸怀一宽,因此对于林庚白 指着用大头钉佩在壁上的诗幅,讲解给她听时,颇能领悟。

  诗一共是四首七律,从战事突然爆发写到日机空袭、市 面萧条、日军进占;然后是”隔海宵深斗两军”的”眼前风 光”。

  “虽然’四周炮火似军中’,但是我跟内人都无所惧,所 以说:’始验平生镇定功’。中间第一联是炮战的实录。”林庚 白转脸问道:”北丽,你以为这一联如何?”

  林北丽只答了两个字:”不隔。”

  刘、苏两人不懂她说的什么?林庚白自然明白,出于王 国维论诗的”境界”之说;他自以为是”实录”,而她许之为 “不隔”,便是最高的赞美,林庚白大为高兴,因而讲诗亦越 发起劲了。

  他为苏珊解释,这一联的上句”劫罅遥窥斜照黑”的 “劫罅”,即表示遭遇兵劫,闭门避祸,从屋子里向外偷看;而 言”遥窥”,则所看到的,自然是香港的情形。

  看到的是什么呢?是深夜炮弹着地,爆炸起火的情形,先 为”斜照黑”,下面火光,上面黑烟,犹似夕阳下山,山头一 片红光,光上一大片乌云。及至火势熄灭,自然不会再有黑 烟,而是半天皆红,犹似曙霞出海,所以下句谓之”烬余幻 作晓霞红”。

  林康白很健谈,又是讲自己的诗,格外透彻;苏仆人本 聪明,书也念得很好,所以对他的讲诗,能够充分领会。等 他讲完,笑笑说道:”结句’岁寒定见九州同’,岁寒松柏,恰 好是指林先生、林夫人。”

  “岂敢、岂敢!”林庚白原以松柏自拟其夫妇,听苏珊一 语道破,大为痛快;而且也另眼相看了,”苏小姐,你生有慧 眼,还有什么批评,尽管请指教。”

  “哪里,哪里。”她谦恭地说:”恐怕我连欣赏林先生的诗 的资格还不够,那里敢说’批评?”

  “言重,言重。”

  “林先生,”苏珊怕他再谈诗,抓住机会,道明来意,”我 很早就听说林先生的命学,灵验无比,今天是特意来请教的。”

  “请教不敢当,不过我很喜欢此道,自己也觉得有一点与 众不同的心得。苏小姐是那年生的?”

  “我肖虎。”

  “那是民国3年甲寅,今年卅岁。”

  “是!”接着,苏珊报明了月份、日期、时辰,林庚白用 笔记了下来。

  “苏小姐,推算命造,要在很清闲的时候,心定神湛,自 能通灵。现在炮火我虽不畏,’重闻水断忧饥渴’,心绪历碌, 只怕一时无以报命。”

  听得这一说,苏珊自不免怏怏;只点点头不作声。

  林北丽看到她的神色,有些过意不去;”庚白,”她说: “苏小姐特意来的,你该有个确实的日子给人家。”

  对于爱妻的话,在林庚白就是命令;当即答说:”那末就 3天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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