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着_余华【完结】(33)

阅读记录

  家珍说:“话可不能这么说,人老了也是人,是人就得gān净一些。”

  这倒也是,家珍病了那么多年,在chuáng上下不了地,头发每天都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。我穿得gāngān净净走出村口,村里人见我提着青菜,就问:“又去看凤霞?”

  我点点头:“是啊。”

  他们说:“你老这么去,那偏头女婿不赶你走?”

  我说:“二喜才不会呢。”

  二喜家的邻居都喜欢凤霞,我一去,他们就夸她,说她又勤快又聪明。扫地时连别人家的屋前也扫,一扫就扫半条街,邻居看到凤霞汗都出来了,走过去拍拍她,让她别扫了,她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里。

  凤霞以前没学过织毛衣,我们家穷,谁也没穿过毛衣。凤霞看到邻居的女人坐在门前织毛衣,手穿来cha去的,心里喜欢她就搬着把凳子坐到跟前看,一看就看半天,人都看呆了。

  邻居家的女人看着凤霞这么喜欢,便手把手教她。这么一教可把她们吓一跳,凤霞一学就会,才三、四天,凤霞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。她们见了我就说:“要是凤霞不聋不哑有多好。”她们也在心里可怜凤霞。后来只要屋里的活一忙完,凤霞便坐到门前替她们织毛衣。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紧最密,这下可好了,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,让凤霞替她们织。凤霞累是累了一些,可她心里高兴。毛衣织成了给人家,她们向她翘翘大拇指,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。

  我一进城,邻居家的女人就过来挨个告诉我,凤霞这儿好,那儿好,我听到的全是好话,听得我眼睛都红了,我说:“城里人就是好,在村里是难得听到说我凤霞好。”

  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凤霞,二喜又疼爱她,我心里高兴啊。回到家里,家珍总是埋怨我去得太久。这也是,家珍一个人在家里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说些凤霞的新鲜事,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,心里当然要焦急,我说:“一见了凤霞就忘了时间。”

  每次回到家里,我都要坐在chuáng边说半晌,凤霞屋里屋外的事,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,家珍给她做的鞋穿破了没有。家珍什么都知道,她是没完没了地问,我也没完没了地说,说得我嘴里都没有唾沫了,家珍也不放过我,问我:“还有什么忘了说了?”

  一说说到天黑,村里人都差不多要上chuáng睡觉了,我们都还没吃饭,我说:“我得煮吃的了。”

  家珍拉住我,求我:

  “你再给我说说凤霞。”

  其实我也愿意多说说凤霞,跟家珍说我还嫌不够,到田里gān活时,我又跟村里人说了,说凤霞又聪明又勤快,在城里怎么好,怎么招人喜爱,毛衣织得比谁都快。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,对我说:“福贵,你是老昏了头,城里人心眼坏着呢,凤霞整天给别人家gān活还不累死。”

  我说:“话可不能这么说。”

  他们说:“凤霞替她们织毛衣,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,送了吗?”

  村里人心眼就是小,尽想些捡便宜的事。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,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:“二喜,你去买两斤毛线来,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。”

  二喜听后笑笑,没作声。二喜是实在人,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,钱花多了,欠下了债。到了私下里,他悄悄对我说:“爹,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。”

 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闹越凶,满街都是大字报,贴大字报的人都是些懒汉,新的贴上去时也不把旧的撕掉,越贴越厚,那墙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来。连凤霞、二喜他们屋门上都贴了标语,屋里脸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,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: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;chuáng单上的字是:在大风大làng中前进。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。

  我每次进城,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,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,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。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,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gān部会议,队长都不去,私下里对我们说:“城里天天都在死人,我吓都吓死了,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。”

  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,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,他不出去,别人找上门来了。那天我们都在田里gān活,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,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。队长也在田里,看到他们走来,当时脖子就缩了缩,提心吊胆地问我:“该不会来找我的吧。”

  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,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,那女的朝我们喊:“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,没有大字报?队长呢?队长是谁?”

  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路过去,点头哈腰地说:

  “红卫兵小将同志。”

  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:

  “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?”

  队长说:“有标语,有两条标语呢,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。”

 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,她在我们队长面前神气活现,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过队长了。她对几个提着油漆筒的红卫兵说:“去刷上标语。”

  那几个红卫兵就朝村里的房子跑去,去刷标语了。领头的女孩对队长说:“让全村人集合。”

  队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拼命chuī,在别的田里gān活的人赶紧跑了过来。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,那女的对我们喊:“你们这里的地主是谁?”

  大伙一听这话全朝我看上了,看得我腿都哆嗦了,好在队长说:“地主解放初就毙掉了。”

  她又问:“有没有富农。”

  队长说:“富农有一个,前年归西了。”

  她看看队长,对我们大伙喊:

  “那走资派有没有?”

  队长赔着笑脸说:

  “这村里是小地方,哪有走资派?”

  她的手突然一伸,都快指到队长的鼻子上了,她问:“你是什么?”

  队长吓得连声说:

  “我是队长,是队长。”

  谁知道她大喊一声:

  “你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。”

  队长吓坏了,连连摆手说:

  “不是,不是,我没走。”

  那女的没理他,朝我们喊:

  “他对你们进行白色统治,他欺压你们,你们要起来反抗,要砸断他的狗腿。”

  村里人都看傻了,平日里队长可神气了,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,从没人觉得队长说得不对。如今队长被这群城里来的孩子折腾的腰都弯下去了,他连连求饶,我们都说不出口的话他也说了。队长求了一会,转身对我们喊:“你们出来说说呀,我没欺压你们。”

  大伙看看队长,又看看那些红卫兵,三三两两地说:“队长没有欺压我们,他是个好人。”

  那个女的皱着眉看我们,说:

52书库推荐浏览: 余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