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着_余华【完结】(3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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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凤霞被我赶回城里,过了没多久又回来了,这次连偏头女婿也来了。两个人在远处拉着手走来,我很远就看到了他们,不用看二喜的偏脑袋,就看拉着手我也知道是谁了。二喜提着一瓶huáng酒,咧着嘴笑个不停。凤霞手里挎着个小竹篮子,也像二喜一样笑。我想是什么好事,这么高兴。

  到了家里,二喜把门关上,说:

  “爹,娘,凤霞有啦。”

  凤霞有孩子了,我和家珍嘴一咧也都笑了。我们四个人笑了半晌,二喜才想起来手里的huáng酒,走到chuáng边将酒放在小方桌上,凤霞从篮里拿出碗豆子。我说:“都到chuáng上去,都到chuáng上去。”

  凤霞坐到家珍身旁,我拿了四只碗和二喜坐一头。二喜给我倒满了酒,给家珍也倒满,又去给凤霞倒,凤霞捏住酒瓶连连摇头,二喜说:“今天你也喝。”

  凤霞像是听懂了二喜的话,不再摇头。我们端起了碗,凤霞喝了一口皱皱眉,去看家珍,家珍也在皱眉,她抿着嘴笑了。我和二喜都是一口把酒喝gān,一碗酒下肚,二喜的眼泪掉了出来,他说:“爹,娘,我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。”

  一听这话,家珍眼睛马上就湿了,看着家珍的样子,我眼泪也下来了,我说:“我也想不到,先前最怕的就是我和家珍死了凤霞怎么办,你娶了凤霞,我们心就定了,有了孩子更好了,凤霞以后死了也有人收作。”

  凤霞看到我们哭,也眼泪汪汪的。家珍哭着说:“要是有庆活着就好了,他是凤霞带大的,他和凤霞亲着呢,有庆看不到今天了。”

  二喜哭得更凶了,他说:

  “要是我爹娘还活着就好了,我娘死的时候捏住我的手不肯放。”

  四个人越哭越伤心,哭了一阵,二喜又笑了,他指指那碗豆子说:“爹,娘,你们吃豆子,是凤霞做的。”

  我说:“我吃,我吃,家珍,你吃。”

  我和家珍看来看去,两个人都笑了,我们马上就会有外孙了。那天四个人哭哭笑笑,一直到天黑,二喜和凤霞才回去。

  凤霞有了孩子,二喜就更疼爱她。到了夏天,屋里蚊子多,又没有蚊帐,天一黑二喜便躺到chuáng上去喂蚊子,让凤霞在外面坐着乘凉,等把屋里的蚊子喂饱,不再咬人了,才让凤霞进去睡。有几次凤霞进去看他,他就焦急,一把将凤霞推出去。这都是二喜家的邻居告诉我的,她们对二喜说:“你去买顶蚊帐。”

  二喜笑笑不作声,瞅空儿才对我说:

  “债不还清,我心里不踏实。”

  看着二喜身上被蚊子咬得到处都是红点,我也心疼,我说:“你别这样。”

  二喜说:“我一个人,蚊子多咬几口捡不了什么便宜,凤霞可是两个人啊。”

  凤霞是在冬天里生孩子的,那天雪下得很大,窗户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。凤霞进了产房一夜都没出来,我和二喜在外面越等越怕,一有医生出来,就上去问,知道还在生,便有些放心。到天快亮时,二喜说:“爹,你先去睡吧。”

  我摇摇头说:“心悬着睡不着。”

  二喜劝我:“两个人不能绑在一起,凤霞生完了孩子还得有人照应。”

  我想想二喜说得也对,就说:

  “二喜,你先去睡。”

  两个人推来推去,谁也没睡。到天完全亮了,凤霞还没出来,我们又怕了,比凤霞晚进去的女人都生完孩子出来了。

  我和二喜哪还坐得住,凑到门口去听里面的声音,听到有女人在叫唤,我们才放心,二喜说:“苦了凤霞了。”

  过了一会,我觉得不对,凤霞是哑吧,不会叫唤的,这么对二喜说,二喜的脸一下子白了,他跑到产房门口拼命喊:“凤霞,凤霞。”

  里面出来个医生朝二喜喊道:

  “你叫什么,出去。”

  二喜呜呜地哭了,他说:

  “我女人怎么还没出来。”

  旁边有人对我们说:

  “生孩子有快的,也有慢的。”

  我看看二喜,二喜看看我,想想可能是这样,就坐下来再等着,心里还是咚咚乱跳。没多久,出来一个医生问我们:“要大的?还是要小的?”

  她这么一问,把我们问傻了,她又说:

  “喂,问你们呢?”

  二喜扑通跪在了她跟前,哭着喊:

  “医生,救救凤霞,我要凤霞。”

  二喜在地上哇哇地哭,我把他扶起来,劝他别这样,这样伤身体,我说:“只要凤霞没事就好了,俗话说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”

  二喜呜呜地说:

  “我儿子没了。”

  我也没了外孙,我脑袋一低也呜呜地哭了。到了中午,里面有医生出来说:“生啦,是儿子。”

  二喜一听急了,跳起来叫道:

  “我没要小的。”

  医生说:“大的也没事。”

  凤霞也没事,我眼前就晕晕乎乎了,年纪一大,身体折腾不起啊。二喜高兴坏了,他坐在我旁边身体直抖,那是笑得太厉害了。我对二喜说:“现在心放下了,能睡觉了,过会再来替你。”

  谁料到我一走凤霞就出事了,我走了才几分钟,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,还拖着氧气瓶。凤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,天黑前断了气。我的一双儿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,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,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。

 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,凤霞死后躺到了那间小屋里,我去看她一见到那间屋子就走不进去了,十多年前有庆也是死在这里的。我站在雪里听着二喜在里面一遍遍叫着凤霞,心里疼得蹲在了地上。雪花飘着落下来,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门,只听到二喜在里面又哭又喊,我就叫二喜,叫了好几声,二喜才在里面答应一声,他走到门口,对我说:“我要大的,他们给了我小的。”

  我说:“我们回家吧,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,有庆死在这里,凤霞也死在这里。二喜,我们回家吧。”

  二喜听了我的话,把凤霞背在身后,我们三个人往家走。

  那时候天黑了,街上全是雪,人都见不到,西北风呼呼chuī来,雪花打在我们脸上,像是沙子一样。二喜哭得声音都哑了,走一段他说:“爹,我走不动了。”

  我让他把凤霞给我,他不肯,又走了几步他蹲了下去,说:“爹,我腰疼得不行了。”

  那是哭的,把腰哭疼了。回到了家里,二喜把凤霞放在chuáng上,自己坐在chuáng沿上盯着凤霞看,二喜的身体都缩成一团了。我不用看他,就是去看他和凤霞在墙上的影子,也让我难受的看不下去。那两个影子又黑又大,一个躺着,一个像是跪着,都是一动不动,只有二喜的眼泪在动,让我看到一颗一颗大黑点在两个人影中间滑着。我就跑到灶间,去烧些水,让二喜喝了暖暖身体,等我烧开了水端过去时,灯熄了,二喜和凤霞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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