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一回月如做来孝敬老太太的蒸蛋,也不错。”
“喔,那是三鲜蛋,不费事,还有呢?”
“我就想到这两样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菜千万不要多,多了糟蹋。再说,一个人的工夫到底有限,菜多了,照顾不到,味道总不免要差。”
“是,是。后天中午,请大先生早早赏光。”
唐子韶就住在公济典后面,分租了人家一进房子,三楼三底,前后厢房,后厢房朝东的一问,月如用来做厨房。楼上外面两间打通,作坐起之用,最里面一间,才是卧室。
胡雪岩一到,接到楼上去坐,雪白铜的火盆,生得极旺,窗子是新糊的,虽关紧了,屋子里仍旧雪亮,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,只穿一身丝绵袄裤,仍旧在出汗。
坐定不久,楼梯声响,上来的月如,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绉袄裤,下面是散脚的贡呢夹裤。胡雪岩最讨厌年轻妇女着裙子,胡家除了胡老太太,全都是袄裤,月如也是如此。
见了胡雪岩,裣衽为礼,称呼一直未改,仍旧叫“老爷”,她说:“发福了,气色更加好,红光满面。”
“ 红光是太热的缘故。”胡雪岩摸着脸说。
“老爷穿的是丝绵,怪不得了。”月如转脸向唐子韶说,“你快去看看,老爷的衣包里面,带了夹袄裤没有?”
“对,对,”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额角,“我早该想得到的。”说着,起身就走。
于是,月如坐下来问老太太、太太和当家的大姨太太——姓罗行四,家住螺狮门外,因而称之为“螺蛳太太”,再就是“少爷”、“小姐”,一一问到,唐子韶已经从胡雪岩的跟班手里,将衣包取来了。
“老爷,”月如接过衣包说道:“我伺候你来换。”
当着唐子韶,自然不便让她来执此役,连连说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
我自己来。“
“那就到里面来换。”
月如将胡雪岩引入她的卧室,随手将房门掩上。胡雪岩便坐在床沿上,脱棉换夹,易衣既毕,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围,家具之中只有一张床最讲究,是张红木大床,极厚的褥子,簇新的丝绵被,雪白的枕头套,旁边摆着一枚蜡黄的佛手,拿起来闻一闻,有些桂花香,想来是沾了月如的梳头油的缘故。
“换好了没有?”房门外面在问。
“换好了。”
“换好?我来收拾。”接着,房门“呀”地一声推开,月如进来将换下的丝绵袄裤,折齐包好。
胡雪岩这时已走到外面,正在吸水烟的唐子韶站起来问道:“大先生,是不是马上开饭?”
“好了就吃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你啥辰光到湖州。”
“喔,那我要把交代蓉斋的话告诉你,第一,今年丝的市面不大好,养”今天下半天就走。“
蚕人家,今年这个年,恐怕很难过,你叫他关照柜台上,看货稍微放宽些。“
“是的。”
“第二,满当的丝不要卖……”
“满当的丝,大半会发黄,”唐子韶抢着说:“不卖掉,越摆越黄,更加不值钱了。”
“要卖,”胡雪岩说:“也要先把路脚打听打听清楚,如果是上海缫丝厂的人来收,决不可卖给他们。”
“是的。”唐子韶答应着,却又下了一句转语:“其实,他们如果蓄心来收,防亦无从防起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
“他们可以收了当票来赎啊!”
“我就是要这样子。”胡雪岩说:“人家赎不起当头,当票能卖几个钱,也是好的。”
“大先生真是菩萨心肠。”唐子韶感叹着说。
“也不是啥菩萨心肠,自己没有啥损失,能帮人的忙,何乐不为!说老实话,一个人有了身价,惠而不费的事、不知道有多少好做,只在有心没有心而已。”
“大先生是好心,可惜有些人不知道。”
何必要人家晓得?惠而不费而要人家说一声好,是做官的诀窍,做生意老老实实,那样做法,晓得的人在背后批评一句沽名钓誉,你的金字招牌就挂不牢了。“
“是,是。大先生真见得到,不过……”
“你不要‘白果’、红枣的,谈得忘记辰光!”月如大声打断他的话,“开饭了。”
抬头看时,已摆满了一桌的菜,除了胡雪岩所点的核桃炙腰与三鲜蛋以外,另外蒸的是松子鸡,炒的是冬笋鱼,烩的是火腿黄芽菜,再就是一大碗鱼圆莼菜汤与杭州到冬天家家要制的腌菜。
“老爷吃啥酒?”月如说道:“花雕已经烫在那里了。”
“好,就吃花雕。”
斟上酒来,月如又来布菜,“我怕方裕和的火腿,老爷吃厌了。”她说:“今天用的是宣威腿。”
“你的话也说得过分了,好火腿是吃不厌的。”胡雪岩挟了一块宣威腿,放在口中,一面咀嚼,一面说道:“谈起宣威腿,我倒说个笑话你们听听。
盛杏荪最喜欢吃宣威腿,有人拍他马屁,特为托人从云南带了两条宣威腿,送到他电报局,礼帖上写的是‘宣腿一双’,这一来犯了他的忌讳……“
“盛杏荪名字叫盛宣怀。”唐子韶乘间为月如解释。
“犯他的忌讳,他自然不高兴罗?”月如问说。
“是啊!”胡雪岩答道:“当时他就发脾气:”什么宣腿不宣腿的?拿走,拿走!‘过了几天,他想起来了,把电报局的饭司务叫了来问:“我的腿呢?’饭司务听董了,当时回报他:”大人的两条腿,自己不要,局里的各位老爷把大人的两条腿吃掉了。“
胡雪岩说得极快,象绕口令似的,逗得月如咯咯地笑个不停。“笑话还没有完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盛杏荪这个人很刻薄,专门做得便宜卖乖的事。
有人恨在心里,存心寻他的开心,叫人送了一份礼去,礼帖上还是‘宣腿一双’。看那两条火腿,墨黑,大小比不上金华腿,更不要说宣威腿了。心想,这是啥火腿?就叫了饭司务来看。“
“饭司务懂不懂呢?”月如又问。
“饭司务当然识货,当时就说:”大人,你的这两条腿是狗腿!‘这一来,月如自然又大笑,笑停了说:“原来是’戌腿‘!我也只听说,没有见过。”
“本来就难得见的。”唐子韶说:“一缸火腿当中,只摆一条‘戌腿’,
为的是取他的香味。“
“狗肉是真香。可惜老太太不准进门。”胡雪岩转脸看着月如说:“老太太常常提起你炖的蛋,你明天再弄一碗去孝敬孝敬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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