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由古应春陪着来的。船到望仙桥埠头上早有一乘绿呢、一乘蓝呢 的大桥在等候,另外一匹顶马、两匹跟马,四名兵丁,都穿着布政司的号衣,
四散排开,挡住了行人,留出一片空地,容宝森登岸。
船家将船泊稳,搭好跳板,船家与岸上胡家的听差合作,伸出一条粗 竹杆,掐稳两端,高及腰际,宝森以竹杆作扶手,自跳板登上埠头,立即便
有一个穿得极体面的中年人,含笑迎上前来——宝森在上海也见此人,名叫 陶敦甫,字厚斋,捐了个候补知县,作胡雪岩的清客,专职是接待宾客。“森
二爷到底到了,胡大先生盼望了好几天了。森二爷路上还舒服?”
“舒服得很。”宝森舒了口气游目四顾,看过往辐辏的行人,不由得赞叹:
“都说杭州是洞天福地,真是名不虚传。”“森二爷只看到今天的热闹,哪知 道十六、七年前满目凄凉,惨不忍睹的情形。”
“长毛”两番破杭州,被灾独重,善后复兴之功,推胡雪岩为首。做清 客捧宾客以外,亦须不忌捧东主,但以不着痕迹为贵。听得这话,宝森连连
点头,“雪岩之有今日,实在是积德之报。”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已很厚了。所 以径以雪岩相称。
陶敦甫觑空跟古应春招呼过了,请宝森坐上胡雪岩自用的绿呢大轿; 古应春坐蓝呢轿,由顶马引导前行,陶敦甫乘一顶小轿自间道先赶往“元宝 街”等候。
“元宝街”满铺青石板,足容四马并行;街中突起,两头低下,形似元 宝心,因而得名。不过,胡雪岩当初铺这条街时,却并未想到这个能配合他
的“财神”之号的俗气的街名,只是为了便于排水;当然,四周的阴沟经过 细心修建,畅通无阻,每遇夏日暴雨,他处积雨水三尺,元宝街却只要雨停, 便即水消。
由望仙桥到元宝街,只是一盏茶的工夫,坐在绿呢轿中的宝森,由左 右玻璃窗中望出去,只见五、六丈高的一大圈围墙墙脚基石,竟有一人多高。
大轿抬入可容两乘轿子进出的大门,穿过门楼,抬入二门歇轿,胡雪岩已站 在大厅滴水檐前等候了。
“森二爷,”胡雪岩拱拱手说:“一路好吧?”“很好,很好。”宝森扶着 他的手臂,偏着脸细看了一下说:“雪岩,一个多月不见,你又发福了。”
“托福,托福。请里面坐。” 宝森点点头,已把脸仰了起来,倒不是他摆架子不理人而是因为胡家
的厅堂过于宏敞,必须仰着脸才能看清楚。未看大厅,先回顾天井;天井有 七开间大,而且极深,为的是可以搭台唱戏。大厅当然也是七开间,估计可
摆三十桌席;由于高敞之故,堂奥虽深,却很明亮;正中树一方蓝地金底、 四周龙纹的大立匾,窠巢大书“积善衍庆”四个黑字,正中上端一颗大方印,
一望即知是御玺,上下款却因相距得远,看不清楚,不知是慈禧皇太后,还 是先帝的御笔。
转眼看去,东西两面板壁上,各悬一方五尺高、丈余宽的紫檀挂屏, 西面是一幅青绿山水,东面是贝子奕谟写的《滕王阁序》,旁有两扇屏门,
料想其中当是家祠;旗人向来重礼节,当即表示,理录瞻拜。
胡雪岩自然连称“不敢当。” 只是宝森意思诚敬,当下唤人开了屏门,点燃香烛;宝森向神龛中“胡
氏列祖神位”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,胡雪岩一旁陪礼,最后又向宝森磕头 道谢。
“还要见见老太太。”
“改天吧!”胡雪岩说:“家母今天到天竺烧香去了。”“森二爷刚到,先 歇一歇。”陶敦甫插嘴说道:“我来引路。岜
于是出了大厅,由西面走廊绕出去,往北一折,一带粉墙上开着个月 洞门,上榜“芝径”二字,迎门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;陶敦甫由东面绕了过
去,豁然开朗,宝森放眼一望,但见树木掩映,楼阁差,窗子上的五色玻璃, 为偏西的日光照耀得光怪陆离,真有目迷五色之感。
“请过桥来!” 宝森跟陶敦甫经过一道三曲的石桥,踏上一座极大的白石露台,中间
便是三开间大,正方的楠木“四面厅”,上悬一方黄杨木蓝字的匾额,榜书
“迎紫”二字。 进门可是一番光景,用紫檀隔板,隔出两开大小的一个长方形房间,
里面是西式布置,四周红色丝绒的安乐椅,配着白色髹金漆的茶几,中间一 张与茶几同一质料式样的大餐台,上面已摆好好八只纯银的高脚果盘。
等主客坐定,随即有两个面目姣好的丫头来奉茶敬烟;至此才是开始 寒暄的时候。
“森二爷这一晌的酒兴怎么样?”
“很好哇!”宝森笑道:“从天津上船那天起,酒兴就没有坏过。”
“要这样才好。”胡雪岩问古应春,“森二爷怎么没有把花想容带来?”
“多谢,多谢!”宝森抢着回答,“我到府上来作客,没有把她带来的道 理。”
原来花想容是“长三”上的“红倌人”,为宝森所眷;胡雪岩邀他来一 赏西湖秋色,原曾在信上写明,不妨挟美以俱,而宝森却认为于礼不合,没 有带花想容来。
接下来便纵谈上海声色与新奇之事,宝森兴味盎然地说他开了多少眼
界,看了外国的马戏、东洋女子“天胜娘”的戏法。一面谈,一面不断有丫 头送点心来;宝森喜欢甜食,最中意又香又糯用冰糖煮的桂花栗子。
“雪岩,”宝森是衷心向往,“我看当皇上都没有你舒服,简直是神仙嘛!” 他指着窗外,耸起于假山上的那座“百狮楼”,忽然想起一句唐诗,便念了
出来:“‘楼阁玲珑五云起’。”
“森二爷谈诗,我就接不上话了。”胡雪岩转脸说道:“厚斋,你看哪一 天,把我们杭州城里那几位大诗翁请了来,陪森二爷谈谈。”
“不,不!”宝森急忙摇手,“我哪里会做诗?千万不必,免得我受窘。” 看他是真心话,胡雪岩一笑置之,不再多说。陶敦甫怕场面冷落,便
即问说:“森二爷,上海消息灵通,不知道刘制台的参案怎么样了?” 听得这话,宝森突然站了起来,“嘿!”他蓦地一拍双掌,声音极大,
加以动作近乎粗鲁,倒让大家都吓一跳,再看到他险上有掩抑不住的笑容, 便越发奇怪了。
“森二爷,”胡雪岩说:“请坐下来,慢慢谈起。”“谈起刘岘庄的参案, 可真是大快人心!”他摩腹说道:“我肚里的积滞都消了——”
刘岘庄便是两江总督刘坤一。自从出了盛宣怀的案子,李鸿章便是此 人在两江,对他是一大妨碍;而盛宣怀更是耿耿在心,企图中伤。但刘坤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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