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前有句最要紧的话先要问清楚,才谈得到其他。
“请问:古太太你的‘小爷叔’是哪个?”
“还有哪个?不就是你老早认识的胡雪岩,鼎鼎大名阜康钱庄的老板。” 罗四姐又惊又喜。她也听说过,阜康福钱庄的老板,就是从前在张胖
子那里做伙计的胡雪岩,一直想打听,苦无机会。不想真的有这回事。
“罗四姐,”七姑奶奶说,“你听我叫他小爷叔,就晓得我们是自己人, 你一定要请到我那里去坐一歇。你当年待我们小爷叔的好处,他也跟我说过。
等下他也要来的。”罗四姐心想: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!就这一转念间, 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在翻动了。
“罗四姐,”七姑奶奶催问着:“你肯不肯赏面子。”
“唷,古太太,你的话太客气了。真正不敢当。” 于是七姑奶奶向丧家致意告辞,将罗四姐主婢二人带回家。一看她家
的气派,七姑奶奶又热心伉爽;罗四姐决心要结交,因而改了称呼,同时深 谈身世。
原来罗四姐当年随父母逃难,转徙千里,流离途中,父母双亡;孑然
一身,不是了局,只有择人而事——结伴同行,一共有三家,其中两家都有 个尚未婚娶的廿来岁的儿子,当然亦都时时在找机会向她献殷勤。这两家一
富一穷,而罗四姐挑了穷的那家,姓程,是独子。
“七姐,我是因为他虽穷,肯上进;只要他肯上进,我就有把握帮他出 头。再说,上头只有一个老娘;不比另外一家,父母双全,还有三个兄弟,
两个妹妹,嫁过去做媳妇,一定象顶石臼做戏,吃力不讨好。”
“罗四姐,换了我,也会象你一样,宁愿挑这一位。”七姑奶奶早就发现 她鬓边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,却故意问说:“我们程姐夫呢?几时请过来 见一见。”
“不在了。”罗四姐凄然说道:“是前年这个时候去世的。”“可怜,可怜!” 七姑奶奶紧握着她的手,但有无言的慰藉。
“说起来也怪我不好。”罗四姐说:“他学的是刻字匠手艺。有一回他跟 我谈起,说是长毛打到杭州的前两年,乡试考举人,他跟他师父一起到考场
里去刻题目纸,熬夜熬到天亮,心里在想:‘我也读过书,一样是熬夜,为 啥不是去考举人,坐在这里当个低三下四的刻字匠。人家举子写错了字,顶
多贴出“蓝榜”;我刻错一个字要打手心,“吃生活”?’我就说:‘你果然 有心,把招牌收起来,好好儿读书。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管,用不着你费心。
他真的就听我的话,三更打灯五更鸡,闷倒头读书——”
“罗四姐,”七姑奶奶打断她的话问:“你这开门七件事,怎么管法?”
“我绣花。不光是绣花,还替绣庄去收件;到后来做‘小包’,一批绣货 包下来,再分给人家去做,日子过得很舒服。七姐,上海滩繁华地方,遍地
银子,只要你肯花功夫去捡。
不瞒你说,我就不相信,世界上有饿死的人。饿死的人是有,那是因 为有钱买不到米,不是没有铜钱买米。这不一样的。七姐,你说是不是?”
“怎么不是?”七姑奶奶笑道:“你的说法,倒跟小爷叔很象。”她紧接 着又问: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杭州光复了。他同我说,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,将来举人也是杭 州考,家一搬到杭州,他的这点基础,就要抛掉了。不如捐个监生,下回直
接进京去考举人;头一年秋天考中了,第二年春天再考进士。如果在浙江考 中了举人,考进士还是要进京。一番手续两番做,反而不划算。我想想不错,
凑了二百银两子,替他捐了个监生,他就更加用功了。
唉!”罗四姐叹口气,说不下去了。
“用功用出毛病来了?”练达人情的七姑奶奶问说。“先是吐血。”罗四 姐用低幽但很平静的声音说,“他还瞒着我,吐血吐在手帕里,手帕自己去
洗。脸色越来越白,到了下半天,颧骨上倒象搽了胭脂,我懵懵懂懂,还不 当它一回事。有一天他有应酬回来,我替他脱袍子,随手在口袋里一摸,摸
出一条上有血迹的手帕,才晓得他是痨病。”“痨病?”七姑奶奶神色紧张,
“后来呢?照样还是赶考去了?”
“没有。他这样子怎么能赶考?”
“以后呢?” 以后自然是养病。痨病俗称“馋痨病”,想吃这个,想吃那个,罗四姐
总依着他的性子去办;办来了,却又浅尝即止,剩下来的不仅是食物,还有 他的歉疚。
“我听人说,痨病只要胃口好,还不要紧,象他那样子,馋是馋得要命,
胃口一点都没有。人一天比一天瘦,不过三个月的工夫。唉!”罗四姐又是 一声长叹。
七姑奶奶不必再谈她的丈夫,觉得要关心的是罗四姐,“你现在住在哪 里?”她问。
“南市。天主教堂后面。”
“日子过得很艰难吧?”
“也还好。”罗四姐淡淡地答说。
“有没有伢儿?”
“不骨。”罗四姐口中干脆,内心不免抱歉。
“既无儿女,年纪也离‘老’字还早——”七姑奶奶突然咽住;毕竟还 是第一次见面,哪里能谈得那么深。看看没有话了。罗四姐便即告辞:“七
姐,我要走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站了起来,“明天我再来看你。”
“不,不!”七姑奶奶急忙拦阻,“何必等到明天?我们一见如故,你不 要见外,在我这里吃了饭,我再拿马车送你回去。”
罗四姐原是没话找话,并没有想走的意思,见她留客之意甚殷,落得 依顺。
“七姐话,一点不错。”她复又坐了下来,“我也觉得我们一见如故。大 概是前世的缘分。”
“罗四姐,你说到‘前世的缘分’,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。”七姑奶奶 的心又热了,“你这样子不是个了局。守寡这回事,看起来容易,其实很难, 我劝你——”
她的话没有说完,但要劝的是什么?却无须明言,就会知道。于是很 坦率地答说:“我也不想造‘节孝坊’,不过,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。”
正在谈着,胡雪岩来了,“果然是罗四姐!”他怔怔地望着她,心中百 感交集,有无数的话要说,但都堵在喉头,竟不知说哪一句好。
相形之下,罗四姐反显得比较沉着,站起来说道:“从前我叫你的名字; 现在不晓得叫你啥好?
“你仍旧叫我雪岩好了。”
“这不象样。你现在是大老板,哪里好直来直去叫名字,也芯嫌没分寸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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