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做事说话,一向胸有丘壑,胡雪岩认为不必再劝,便即说道:“那末, 你把东西收好了,我们一起走。”“怎么走法?”
“你不去就晓得了。” 胡雪岩是坐轿子来的,替罗四姐也备了一乘很华丽的轿子;他想得很
周到,另外还加了一顶小轿,是供好的女仆或小大姐乘坐的。 胡雪岩还带了三个跟班,簇新的蓝布夹袍,上套玄色软缎坎肩,脚下
薄底快靴。由于要骑马的缘故,夹袍下摆都掖在腰带中,一个个神情轩昂, 礼节周到。罗四脚也很好面子,心里不由得在想:出门能带着这样子的“底
下人”,主人家自然很显得威风了。
正要上轿时,罗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,还得回进去一次。原来她是想 到应该备礼送古家,礼物现成,就是绣货。送七姑奶奶的是两床被面、一对
枕头、一堂椅披、两条裙子;这已经很贵重了,但还不如送古应春的一条直 幅。是照宋徽宗画的孔雀,照样绣下来的。是真正的“顾绣”。到得古家,
展现礼物,七姑奶奶非常高兴;“你这份礼很重,不过我也不客气了。”她说:
“第一,我们的日子还长,总有礼尚往来的时候。第二,我是真正喜欢。” 当时便先将绣花椅披,陈设起来,粉红软缎,上绣牡丹,显得十分富丽。“七
姐,”罗四姐说:“你比一比这两条裙子的料子看,是我自己绣的。” 一条是红裙,上绣百蝶,色彩繁艳,令人眩目,“好倒是好,不过我穿
了,就变成‘丑人多作怪’了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这条裙子,要二十左右的新 娘子,回门的时候穿,那才真叫出色。我留起来,将来给我女儿。”
“啊!”胡雪岩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,大声说道:“应春,你要请我吃 红蚕了?”
原来古应春夫妇,只有一个儿子;七姑奶奶却一直在说,要想生个女 儿。胡雪岩看她腰很粗,此刻听她说这话,猜想是有喜了。
古应春笑笑不答,自然是默认了;罗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说:“七姐, 恭喜、恭喜!
几个月了?” 七姑奶奶轻声答了句:“四个月。”
“四个月了!唷、唷,你赶快给我坐下来,动了胎气,不得了。”
“不要紧的。洋大夫说,平时是要常常走动、走功,生起来才顺利。”
“唷!七姐,你倒真开通,有喜的事,也要请教洋大夫。”罗四姐因为七 姑奶奶爽朗过人,而且也没有外人,便开玩笑地问:“莫非你的肚皮都让洋 大夫摸过了。”
“是啊!不摸怎么晓得胎位正不正?” 原是说笑,不道真有其事;使得罗四姐挢舌不下,而七姑奶奶却显得
毫不在乎。
“这没有啥好稀奇的,也没有啥好难为情的。”“叫我,死都办不到。”罗 四姐不断摇头。
“罗四姐!”古应春笑道:“你不要上她的当,她是故意逗你。洋大夫倒 是洋大夫,不过是个女的。”
“我说呢!”罗四姐舒了口气,“洋人那只长满黑毛、好比熊掌样的手, 摸到你肚皮上,你会不怕?”
七姑奶奶付之一笑,拿起另一条裙子料子看;月白软缎,下绣一圈波 浪,上面还有两只不知名的鸟。花样很新,但也很大方。
“这条裙子我喜欢的,明天就来做。”七姑奶奶兴致勃勃地说:“穿上在 身上,裙幅一动,真象潮水一样。罗四姐,你是怎么想起来的?”
“也是我的一个主顾,张家的二少奶奶,一肚子的墨水,她跟我很投缘, 去了总有半天好谈。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提起来一句古话,叫做‘裙拖六幅湘
江水’,我心里一动,回来就配了这么一个花样。月白缎子不耐脏,七姐, 我再给你绣一条,替换了穿。”
“这倒不必,我穿裙子的回数也不多。” 这时古应春跟胡雪岩在看那幅“顾绣”,开屏的孔雀,左右看去,色彩
变幻;配上茶花、竹石,令人观玩不尽。胡雪岩便说“何不配个框子,把它 挂起来?”
“说得是。”古应春立刻叫进听差来吩咐:“配个红木框子,另外到洋行 里配一面玻璃。最好今天就能配好。”
接着又看被面、看枕头,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,说是“倒象看嫁妆。” 惹得婢仆们都笑了。
“饿了!”胡雪岩问:“七姐,快开饭了吧?”“都预备好了,马上就开。” 席面仍旧象前一天一样。菜是古应春特为找了个广东厨子来做的,即
好又别致,罗四姐不但大快朵颐,而且大开眼界;有道菜是两条鱼,一条红 烧、一条清蒸,摆在一个双鱼形的瓷盘中,盘子也很特别,一边白、一边黄,
这就不仅罗四姐,连胡雪岩都是见所未见。
“这叫‘金银鱼’,”古应春说,“进贡的。”胡雪岩大为诧异,“哪个进 贡?”他问,“鱼做好了,送到宫里,不坏也不好吃了。”
“自然是到宫里,现做现吃。”古应春说,“问到是什么人进贡,小爷叔 只怕猜不到,是山东曲阜衍圣公进贡的。”“啊!”胡雪岩想来了,”我听说衍
圣公府上,请第一等的贵客,菜叫‘府菜’,莫非就是这种菜?”
“一点不错。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样;菜好不稀奇,奇的是每样菜都 用特制的盘碗来盛。餐具也分好几种,有金、有银、有锡、有瓷;少一样,
整桌台面都没用了,所以衍圣公府上请贵客,专有个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 具。”“那末进贡呢?当然是用金台面?”
“这是一定的。”古应春又说:“宫里有喜庆大典,象同治皇帝大婚,慈 禧太后四十岁整生日,衍圣都要进京去道喜,厨子、餐具、珍贵的材料都带
了去。须先请台,预备哪一天享用府菜,到时候做好送进宫;有的菜是到宫 里现做——这要先跟总管太监去商量,当然也要送门包。好在衍圣公府上产
业多,不在乎。”
胡雪岩听了大为向往,“应春,”他问:“你今天这个厨子,是衍圣公府 出身?”
“不是,他是广东人,不过,他的爷爷倒是衍圣公府出身。这里面有段 曲折,谈起来蛮有趣的。”说着,他徐徐举杯,没有下文。
“喔,”七姑奶奶性争,“有趣就快说,不要卖关子!”“我也是前两天才 听说,有点记不太清楚了,待我好好想一想。”
“慢慢想。”罗四姐挟了块鱼敬他,“讲故事要有头才好听。”
“好!先说开头,乾隆末年——” 乾隆末年,毕秋帆当山东巡抚;阮元少年得意,翰林当了没有几年,
遇到“翰詹大考”,题目是乾隆亲自出的,“试帖诗”的诗题是“眼镜”。这 个题目很难,因为眼镜是明朝末年方由西洋付入中土。所以古人诗文中,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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