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到我这里来好了。”梅藤更插进来说。
“好。”古应春答说:“我明天上午到广济医院去。“送走了客人,胡雪岩 跟古应春还有话要谈。酒阑人散,加以胡家的内眷,都在灵隐陪侍老太太,
少了二、三十个丫头,那份清静简直就有点寂寞了。
“难得,难得!今天倒真是我们弟兄挖挖心里的话的辰光。应春!今天 很暖和,我们在外面坐。”
“外面”指的镜槛阁的前廊,因为要反映阁外的景致,造得格外宽大, 不过凭栏设座,却在西面一角,三月十一的月亮也很大了,清光斜照,两人
脸上都是幽幽地一种肃散的神色。
“应春,”胡雪岩说:“我这几天有个很怪的念头,俗语说‘人在福中不 知福’,这句话不晓得对不对?”
古应春无从回答,因为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“很怪的念头”。
“我们老太太常说要惜福,福是怎么个惜法?”“这——”古应春一面想, 一面说:“无非不要太过分的意思福不要享尽。”
“对,不过那一来就根本谈不到享福了。你只要有这样子一个念头在心 里,喝口茶、吃口饭都要想一想,是不是太过分?做人做到这个地步,还有 啥味道?”
古应春觉得他多少是诡辩,但驳不倒他,只好发问:“那末,小爷叔, 你说应该怎么样呢?”
“照我想,反倒是‘人在福中不知福’,才真是在享福。”“小爷叔,你的 意思是一个人不必惜福?”
“不是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我是说:享福归享福,发财归发财,两桩事 情不要混在一起,想发财要动脑,要享福就不必去管怎么样发财。”
“小爷叔”,古应春笑道:“你老人家的话,我愈听愈不懂。” 胡雪岩付之一笑,“不但你愈听愈不懂,我也愈想愈不懂。”他急转直
下地说:“我们来想个发财的法子——不对,想个又能发财,又要享福的法 子。”古应春想了一会,笑了,“小爷叔,”他说,“法子倒有一个,只怕做不
到;不过,就算能够做到了,恐怕小爷叔,你我也决不肯去做。”“说来听听, 啥法子?”
“‘嫖能倒贴,天下营生无双’。那就是又发财又享福的法子。”
“这也不见得!”胡雪岩欲语不语,“好了,我们还是实实惠惠谈生意。 今天我冒冒失失答应赫德了,你总要把我这个面子绷起来。”
“那还要说!小爷叔说出去了,我当然要做到,好在过了今天就没有我 的事;明天上半天去看艾力克,下半天来开销我带来的那班人,后天就可以 动身。”
“要带什么人?” 古应春沉吟一会说:“带一个丝行里的伙计就够了。要人,好在湖州钱
庄典当、丝行里都可以调动,倒是有一样东西不可不带。”
“是啥?”
“藩司衙门的公事——”
“为啥?”胡雪岩迫不及待地追问。
“这道公事给湖州府,要这样说:风闻湖州教民赵某某仗势欺人,所作 所为都是王法所不容,特派古某某下去密查,湖州府应该格外予以方便。”
“古某某”是古应春自称。他捐了个候补通判的职衔,又在吏部花了钱, 分发到浙江。
实际上他不想做官,又不想当差,只是有了这样一个头衔,有许多方 便;甚至于还可以检便宜,这时候就是用得到的时候了。
“我有了这个奉宪命查案的身分,就可以跟赵某人讲斤头了,斤头谈不 拢,我再到湖州府去报文,也还不迟。”“这个法子不坏!”胡雪岩说:“明天
上午我们一起去见德晓峰。”
“上午我约好要去看艾力克,是不是下午看德藩台?”“只怕公事当天赶 不及。”胡雪岩紧接着,“晚一天动身也不要紧。”
“好,那就准定后天动身。”
“应春,”胡雪岩换了个话题,“你明天见了艾力克,要问他要帐,他到 底放出去多少定洋,放给什么人,数目多少,一定要他开个花名册。”
“这——”古应春迟疑着,“只怕他开不出来,帐都在他洋行里。”
“不要紧,等他回上海再开。你告诉他,只要花名册开来,查过没有花 帐,一定如数照付,叫他放心好了。”
“小爷叔,”古应春郑重警告:“这样做法很危险。”“你是说风险?”胡 雪岩问:“我们不背风险,叫哪个来背?”古应春想了一说:“既然如此,何
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给他,也买个漂亮。”
“我正是这个意思,也不光是买个漂亮,我是要叫他知难而退;而且这 一来,他的那班客户都转到我手里来了。”“还是小爷叔厉害。”古应春笑道:
“我是一点都没有想到。” 谈到这里,只见瑞香翩然而至,问宵夜的心开在何处?胡雪岩交代:“就
开到这里来!”古应春根本就吃不下宵夜,而且也有些疲累,很想早点归寝, 但仿佛这一下会辜负瑞香的一番殷勤之意,怕她会觉得扫兴,所以仍旧留了 下来。
不过一开了来,他倒又有食欲了,因为宵夜的只是极薄的香粳米粥, 六样粥菜,除了醉蟹以外,其他都是凉拌笋尖之类的素肴。连日饱沃肥甘,
正思清淡食物,所以停滞的胃口又开了。盛粥之先,瑞香问道:“古老爷要 不要来杯酒?”
“好啊!”古应春欣然答说:“我要杯白兰地。”“有我们太太用人参泡的 白兰地,我去拿。”说着,先盛了两碗粥,然后去取来浸泡在水晶瓶里的药
酒,取来的水晶杯也不错,是巨腹矮脚,用来喝白兰地的酒杯。
这就使得古应春想到上个月在家请客,请的法国的一个家有酒窑的巨 商,饭前酒、饭后酒,什么菜配红酒,什么菜配白酒,都有讲究。古应春原
有全套的酒杯,但女仆不懂这套规矩,预备得不周全;七姑奶奶不知道怎么 知道了,在床空着急。如果有瑞香在,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。这样想着,不
自觉抬头去看瑞香,脸上自然是含着笑意:瑞香正在斟酒,不曾发觉,胡雪 岩冷眼旁观,却看得很清楚。“湘阴四月里要出巡,上海的制造局是一定要
去看的,那时候我当然要去等他。应春,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过,让罗四 姐先去看七姐;到时候我再跟他换班,那就两头都顾到了。你看好不好?”
“怎么不好?”古应春答说:“这回罗四姐去,就住在我那里好了。”
“当然,当然,非住你那里不可的,不然就不方便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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