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姓王。”
“王老爷,你老人家请放心;我拿这位少爷送到了,一定来报信。”
“拜托、拜托!”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,“我备好银子在这里等你,哪怕 半夜里都不要紧,你一定要来!你船上有没有灯笼?”
“灯笼是有的。”江老大也很灵活,知道他的用意,“晚上如果挂出来, 江风一吹,马上就灭了。”
“说得有理。来,来,索性‘六指头搔痒’,格外奉承你了。”胡雪岩另 外送他一盏燃用“美孚油”的马灯,作为报信时挂在船头的信号,免得到时
洋兵不明就里,误伤了他。
等萧家骥一走,李得隆忍不住要问,何以要这样对待江老大,甚至赌 神罚咒,唯恐他不信似的。是不是不放心萧家骥?
“已经放他出去了,没有什么不放心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是防这个船老大; 要防他将人送到了,又到长毛那里去密告讨赏。所以用十两银子拴住他的脚,
好教他早早回来。这当然要罚咒,不然他不相信。”
“胡先生,实在服了你了,真正算无遗策。不过,胡先生,你为啥又说 姓王呢?”
“这另外有个缘故,钱塘江摆渡的都恨我;说了真姓要坏事。你听我说 那个缘故给你听;二十年前——。”
二十年前的胡雪岩,还在钱庄里学生意,有一次奉命到钱塘江南岸的 萧山县去收一笔帐款;帐款没有收到,有限的几个盘缠,却在小菜馆里掷骰
子输得只剩十个摆渡所需的小钱。
“船到江心,收钱了。”胡雪岩说,“到我面前,我手一伸进衣袋里,拿 不出来了。”
“怎么呢?”李得隆问。
“也叫祸不单行,衣袋破了个沿;十个小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得光光。 钱塘江的渡船,出了名的凶,听说真有付不出摆渡钱,被推到江里的事。当
时我自然大窘,只好实话实说,答应上岸到钱庄拿了钱来照补。叫啥说破了 嘴都无用,硬要剥我的衣服。”
“这么可恶!”李得隆大为不平,“不过,难道一船的人,都袖手旁观?” 当然不致于,有人借了十文钱给他,方得免褫衣之辱。但胡雪岩经此
刺激,上岸就发誓:只要有一天得意,力所能及,一定买两只船;雇几个船 夫,设置来往两岸不费分文的义渡。“我这个愿望,说实话,老早就可以达
到。哪知道做好事都不行!得隆,你倒想想看,是啥道理?”
“这道理好懂。有人做好事,就有人没饭吃了。”“对!为此钱塘江摆渡 的,联起来来反对我,不准我设义渡。后来幸亏王抚台帮忙。”
那时王有龄已调杭州知府,不但私人交情,帮胡雪岩的忙义不容辞; 就是以地方官的身分,为民造福,奖励善举,亦是责无旁贷的事。所以一方
面出告示不准告摆渡为生的人,阻挠这件好事;一面还为胡雪岩请奖。
自设义渡,受惠的人,不知凡几;胡雪岩纵非沽钓誉,而声名洋溢, 就此博得了一个“胡善人”的美名。只是钱塘江里的船家,提起“胡善人”,
大多咬牙切齿,此所以他不肯对江老大透露真姓。
小小的一个故事,由于胡雪岩心情已比较开朗,恢复了他原有的口才, 讲得颇为风趣,所以李得隆听得津津有味,同时也更佩服了。
“胡先生,因果报应到底是有的。就凭胡先生你在这条江上,做下这么 一桩好事;应该决不会在这条江上出什么风险。我们大家都要托你的福。”
这两句话说得很中听,胡雪岩喜逐颜开地说:“谢谢!谢谢!一定如你 金口。”
不但胡雪岩自己,船上别的人,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几句话的鼓舞,认 为有善人在船,必可逢凶化吉。因而也就一下子改变了前两天那种坐困愁城,
忧郁不安,令人仿佛透不过气来的味道;晚饭桌上,兴致很好,连不会喝酒 的李得隆也愿意来一杯。
“说起来鬼神真不可不信。”孔联络官举杯在手,悠闲地说,“不过行善 要不教人晓得,才是真正做好事;为了善人的名声做好事,不足为奇。”
“不然。人人肯为了善人的名声,去做好事,这个世界就好了。有的人 简直是‘善棍’。”胡雪岩说,“这就叫‘三代以下,唯恐不好名’。”
“什么叫‘善棍’?”李得隆笑道,“这个名目则是第一次听见。”
“善棍就是骗子。借行善为名行骗,这类骗子顶顶难防。不过日子一久, 总归瞒不过人。”胡雪岩说,“什么事,一颗心假不了;有些人自以为聪明绝
顶,人人都会上他的当;其实到头来原形毕露,自己毁了自己。一个人值不 值钱,就看他自己说的话算数不算数;象王抚台,在我们浙江的官声,说实
话,并不是怎么样顶好;可是现在他说不走,就不走,要跟杭州人同祸福, 共存亡,就这一点上他比何制台值钱得多。”
话到这里,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萧家骥,推测他何时能够进城?王 有龄得到消息,会有什么举动?船上该如何接应?
“举动是一定会有举动的。不过——,”胡雪岩忽然停杯不饮,容颜惨淡,
好久,才叹口气说:“我实在想不出,怎样才能将这批米运上岸;就算杀开 一条血路,又哪里能够保得住这条粮道畅通?”
“胡先生,有个办法不晓得行不行?”李得隆说:“杭州不是有水城门吗? 好不好弄几条小船,拿米分开来偷运进城?”“只怕不行——。”
话刚说得半句,只听一声枪响;随即有人喊道:“不能开枪,不能开枪; 是报信的来了。”
于是胡雪岩、李得隆纷纷出舱探望,果然,一点星火,冉冉而来;渐 行渐近,看出船头上挂的是盏马灯。等小船靠近,李得隆喊一声:“江老大!”
“是我。”江老大答应着,将一根缆索抛了过来。 李得隆伸手接着,系住小船,将江老大接了上来,延入船舱;胡雪岩
已将白花花一锭银子摆在桌上了。
“那位少爷上岸了。”江老大说,“我来交差。”“费你的心。”胡雪岩将银 子往前一推,“送你做个过年东道。”
“多谢,多谢。”江老大将银子接到手里,略略迟疑了一下才说:“王老 爷,有句话想想还是要告诉你:那位少爷一上岸,就教长毛捉了去了。”
捉去不怕,要看如何捉法?胡雪岩很沉着地问:“长毛是不是很凶?”
“那倒还好。”江老大说,“这位少爷胆子大,见了长毛不逃;长毛对他 就客气点了。”
胡雪岩先就放了一半心,顺口问道:“城里有啥消息?”“不晓得,”江 老大摇摇头,面容顿见愁苦,“城里城外象两个世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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