藏了她脸上的不豫之色。
这一静下来,胡雪岩的心思集中了;发觉自己跟阿巧姐之间,只有两 条路好走,一条是照现在的样子;再一条就是各奔西东。
“你不必胡思乱想。”他不自觉地说:“等我好好来想个办法。”
“没头没脑你说的是啥?”
“还不是为了你!”胡雪岩说,“住在外面,我太太不答应;住在一起, 你又不愿意。
那就只好我来动脑筋了。”阿巧姐不作声。她是明白事理的人,知道胡 雪岩的难处;但如说体谅他的难处,愿意住在一起,万一相处得不好,下堂
求去,不但彼此破了脸,也落个很坏的名声:“跟一个,散一个。”倒不如此 刻狠一狠心,让他去伤脑筋;看结果如何,再作道理。然而抚慰之意不可地。
她从被底伸过一只手去,紧紧捏住胡雪岩的左臂,表示领情,也表示倚靠。 胡雪岩没有什么人可请教,惟有仍旧跟七姑奶奶商量。“七姐,住在一
起这个念头,不必去提它了。我想,最好还是照现在这个样子。既然你不肯
替我隐瞒,好不好请你替我疏通一下?”
“你是说,要我替你去跟婶娘说好话,让你们仍旧在外面住?”
“是的!”
“难!”七姑奶奶大摇其头,“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,婶娘现在当家,她 定的规矩又在道理上;连老太太也不便去坏她的规矩,何况我们做晚辈的?”
“什么晚辈不晚辈。她比较买你的帐;你替我去求一次情,只此一回, 下不为例!”
“小爷叔,你还想下不为例?这句话千万不能说,说了她反而生气;喔, 已经有两了,还不够,倒又在想第三个了!”“你的话不错,随你怎么说,只
要事情办成功就是了。”“事情怕不成功!”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说:“为小 爷叔,我这个钉子也只好硬碰了!不成功,可不能怪我。”“这句话,七姐你
多交代的。”胡雪岩说:“一切拜托,千不念,万不念;我在宁波的那场病, 实在亏她。”
这是提醒七姑奶奶,进言之际,特别要着重这一点:阿巧姐有此功劳, 应该网开一面,格外优容。其实,他这句话也是多交代的;七姑奶奶当然也
考虑过,虽说预备去碰钉子,到底也要有些凭借,庶几成事有万一之望。这 个凭借,就是阿巧姐冒险赶到宁波,衣不解带地伺奉汤药之劳。而且,她也
决定了入手之处,是从说服刘不才开始。
“去年冬天小爷叔运米到杭州,不能进城,转到宁波,生了一场伤寒重 症;消息传到上海,我急得六神无主。刘三叔,你想想,那种辰光,宁波又
在长毛手里,而且人地生疏,生这一场伤寒病,如何得了?这种病全靠有个 体贴的人照应,一点疏忽不得。我跟老古商量,我说只有我去;老古说我去
会耽误大事?为啥呢?第一,我的性子急,伺候病人不相宜;第二,虽说大 家的交情,已经跟亲人一样,但是我不在乎,怕小爷叔倒反而有顾忌,要茶
要水还有些邋邋遢遢的事,不好意思叫我做。病人差不得一点,这样子没有 个知心着意,切身体己的人服侍,病是好不了的。”
“这话倒也是。”刘不才问道:“后来是阿巧姐自告奋勇?”“不是!是我 央求她的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她跟小爷叔虽有过去那一段,不过早已结了。一
切都是重起炉灶;只是那把火是我烧起来的。刘三叔,你倒替我想想,我今 朝不是也有责任?”
“我懂了!没有你当初央求她,就不会有今朝的麻烦。而你央求她,完 全是为了救雪岩的命;实际上雪岩那条命,也等于是阿巧姐救下来的。是不 是这话?”
“对!”七姑奶奶高兴地说,“刘三叔你真是‘光棍玲珑心,一点就透’!”
“七姐!”刘不才正色说道:“拿这两个理由去说,雪岩夫人极明白事理
的人,一定没话好说。不过,她心里是不会舒服的。七姐,你这样‘硬吃一 注’,犯不犯得着,你倒再想想看!”
“多谢你,刘三叔!”七姑奶奶答道:“为了小爷叔,我没有法子。”
“话不是这么说。大家的交情到了这个地步,不必再顾忌对方会不高兴 什么的。做这件事,七姐,你要想想,是不是对胡家全家有好处?不是能教
雪岩一个人一时的称心如意,就算有了交代!”
刘不才的看法很深;七姑奶奶细想一想,憬然不悟。然而她到底跟刘 不才不同,一个是胡家的至家,而且住在一起,这家人家有本什么“难念的
经”,当然他比她了解得多。因此,七姑奶奶觉得此事要重谈了。
“刘三叔,你这句话我要听;我总要为胡家全家好才好。再说,将来大 家住在上海,总是内眷往来的时候多;如果胡家婶娘跟我心里有过节,弄得
面和心不和,还有啥趣味?只有一层,我还想不明白,这件事要做成功了, 难道会害他们一家上下不和睦?”
“这很难说!照我晓得,雪碉岩夫人治家另有一套;坏了她的规矩,破 一个例,以后她说的话就要打折扣了。”“小爷叔说过的:‘只此一遭,下不
为例。’将来如果再有这样子的情形;不用胡家婶娘开口发话,我先替她打 抱不平!”
听到这里,刘不才“噗哧”一声笑了;叹口气不响。 这大有笑人不懂事的意味,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;立即追一句:“刘三
叔,我话说错了?”
“话不错,你的心也热。不过,惟其如此,你就是自寻烦恼。俗语道得 好:‘清官难断家务事’;七姐,就算你是包公,断得明明白白,依旧是个烦 恼!”
“怎么呢!这话我就听不懂了。”
“七姐,你聪明一世,懵懂一时,打到官司,不是原告赢,就是被告赢, 治一经,损一经,何苦来哉!”
七姑奶奶恍然大悟,将来如果帮胡太太,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岩;岂不 是治一经,损一经?
“好了,好了,刘三叔,你也是,有道理不直截了当说出来,要兜这么 大一个圈子!亏得我不比从前,有耐心盘问,不然不是害我走错了路?”
这番埋怨的话,真有点蛮不讲理,但不讲理得有趣;刘不才只好笑了。
“我也不要做啥‘女包公’!还是做我的‘女张飞’来得好。” 话外有话,刘不才一下子就听了出来,不能不回:“七姐!你是怎么个
打算?做女张飞还则罢了,做莽张飞就没意思了。”“张飞也有粗中有细的时 候,我自然有分寸。你放心好了,不会有啥风波。”
刘不才想了一下问道:“那末,是不是还要我在雪岩夫人面前去做功 夫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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