照世俗之见,或许会大大地骂我。不过,我的行事,于亲有亏,于义无悖; 于私有惭,于公无愧。这都非世俗之见所能谅解,而只有读过书的人,才会
在心里说一声:左某人命世之英,不得不然。”这段话很掉了几句文,不过 胡雪岩也大致还能听得懂;而且听出意思,他对郭嵩焘要下辣手了!所想不
通的是,他有何辣手可对郭嵩焘?
他的疑问,立刻得到了解答;左宗棠起身坐在书桌前面,伸毫铺纸, 很快地画成一幅地图,在那些曲线、圆点之中,写上地名;胡雪岩看出是一
幅闽粤交界的形势图。“李世贤在漳州。漳州是九月十四沦陷的,总兵禄魁 阵亡;汀漳龙道徐晓峰殉难。李世贤大概有八千多人,不可轻敌。”左宗棠
又指着长汀、连城、上杭这三角地带说:“汪海洋在这一带;照我的看法, 他比李世贤更凶悍。然而,不足为虑,贼不足平!雪岩,你这几年总也懂得
一点兵法了!你看李、汪二贼的出路在哪里?”
这一下好象考倒了胡雪岩。他仔细看了半天,方始答说“他们是由西 面江西逃过来的;往东是出海,有好长一段路,再说没有船也出不了海。北
面呢,大人带兵压了下来,啊,”胡雪岩恍然大悟,很有把握地说:“这两个 长毛的出路,只有南面的广东,嘉应州首当其冲!”
左宗棠深深点头,拈髭微笑,“对,”他说,“嘉应州首当其冲!到了那 时候充饥的就不是画饼了!”
语中有深意。左宗棠没有说下去;胡雪岩不便回——怕自己猜错了, 冒昧一关,是大大的失言。
谁知左宗棠毫不忌讳,真的拿胡雪岩当可共极端机密的心腹看待,“郭 筠仙一直担心曾涤生‘驱寇入粤’,他没有想到‘驱寇入粤’的是他的亲家。”
他说:“雪岩,到那时候,又另是一番局面了。”
胡雪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,觉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!虽然, 这正是他所猜想到的,但测度是测度,听别人亲口证实,感觉又自不同。
“雪岩,”左宗棠问道:“你倒说说看到那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番局面?”
“是。”胡雪岩想了想说,“到那时候,朝廷当然借重大人的威望,拜钦 差大臣,节制福建、浙江、广东三省的军务。郭中丞——。”他没有再说下
去;意思是郭嵩焘在左宗棠“大锯活人”的摆布之下,非吃足苦头不可。
“不错,此亦是势所必然之事。到那时候,雪岩,我不会再累浙江了, 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筹饷。不过,”左宗棠沉吟了好一会,“也说不定!郭
筠仙愚而好自用;怕他仍旧执迷不悟。”
“果然如此,大人又怎么办?”
“那就不能怪我了!可惜!” 前后两句话不接气,胡雪岩再机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;只以此事于减
轻浙江的负担关系甚大,不能不追问:“大人,可惜些什么?”
“可惜,我夹袋里没有可以当巡抚的人物。” 这是说,如果将来郭嵩焘不能替左宗棠筹得足够的饷;他不惜攻倒他
派人取而代之。这样做法,却真是“公而忘私”、“大义灭亲”了。
“到时候看吧!言之过早。”左宗棠对着他手绘的地图凝视了好一会,突 然拍案而起,“对,就是这么办!”
接着,左宗棠谈了他的突如其来的灵感。他指着地图为胡雪岩解释, 自己的兵力还不够;倘或想用三面包抄的办法,将长毛向广东方面挤,相当
吃力。万一有个漏洞填塞不住,长毛一出了海,不管在福建或浙江的海面,
自己都脱不了干系,岂不是弄巧成拙? 因此,左宗棠想请李鸿章的淮军助以一臂。克复湖州之役,彼此合作
得还满意;如今再申前请,想来李鸿章不致于拒绝。
“不过,这话我不便开口。”左宗棠说,“如果是我出面相邀,就得替客 军筹饷;譬如他派一万人,一个月起码就得五六五银子,再加上开拔的盘缠,
第一笔就非拨十万银子不可,实在力有未逮。倘或朝廷有旨意,让淮军自备 粮饷,来闽助剿;我们至多备五万银子作犒赏,面子上也就把好看了。雪岩,
你说,我这把如意算盘如何?”
“是好算盘。不过淮军自备粮饷,恐怕李中丞不肯。他出饷,我们出粮; 李中丞就没话好说了,因为他的军队闲摆在那里,一样也是要发饷的。至于
请朝廷降旨,只有请福建的京官在京里活动。”
“那怕不行。”左宗棠摇摇头,“福建京官,目前没有身居高位的,说话 不大有力量。
闽浙唇齿相依。浙江在京的大老,雪岩你倒想想看,有什么人可托?”
“浙江在京的大老,自然要数许大人;不过,他的吏部尚书交卸了。倒 是他的大少爷,在南书房很红;还有他一位侄少爷,是小军机,专管军务—
—。”
“对!对!”不等胡雪岩说完,左宗棠便抢着说,“这条路子再好都没有, 请你替我进行。许家杭州望族,你总有熟人吧?”
“他家的人很多,我倒认得几痊;不过象这样的大事,也不好随便托人。” 胡雪岩想了一会说,“大人,我想到上海去一趟;去看许七大人。一面拿大
人交办的事托他;一面想拿许七大人搬到杭州,出面来办善后。”
左宗棠想了一下。觉得胡雪岩这个办法极好——所谓“许七大人”就 是小刀会刘丽川起事之时的江苏巡抚许乃钊;如今逃难在上海。他的胞兄,
也就是胡雪岩口中的“许六大人”许乃普,以吏部尚书致仕,因为闹长毛不 能南归;在京里是浙江同乡的“家乡”。而且科名前辈,久掌文衡,京中大
老,颇加尊礼。许乃普的长子许彭寿,是李鸿章的同年,也是道光二十七年 丁未这一榜的会元;许乃普还有个胞侄许庚皋,在“辛酉政变”中出过大力,
如今是极红的“小军机”——军机章京领班之一,熟谙兵事,精于方略,对 军务部署有极大的发言权。所以走这条路子,路路皆通;必要时还可以请许
彭寿以同年的交情,写封切切实实的信给李鸿章,更无有不能如愿之理。
至于将许乃钊请回杭州来主持善后,这也是一着非下不可的好棋。因 为马新贻一到任,胡雪岩有不得不走之势;而要找替手,最适当的人选就是
许乃钊。第一,他做过封疆大吏,科名是翰林出身,名副其实的“缙绅先生”; 第二,马新贻不仅是许乃钊的后辈,而且与他的胞侄许彭寿同榜,以“老世
叔”的身分去看马新贻,照例应受“硬进硬出”——开中门迎送的礼遇,这 样为地方讲话就有力量就得多了;第三,许乃钊公正廉洁,德高望重,足以 冠冤群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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