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1节:第四章 世祖(49)
金之俊其时将近七十,在此以前,一直告病,而终始蒙优诏慰留。至康熙元年秋,亦即王惟夏旅途中愁不成寐时,金之俊以内不自安,终于以原官致仕。而时人诗文中,绝不提此人,殆与三吴名流不通吊问。如此衣锦还乡,不还也罢。金之俊的乡居生活,不但寂寞,而且颇受骚扰,经常有人在他家大门上贴"大字报"骂他。金之俊不堪其扰,诉之于江南江西总督郎廷佐。郎自"江上之役"转危为安后,一直坐镇两江,为督抚中的第一流,结果受了金之俊的累。蒋氏《东华录》康熙八年正月第一条记载:
书正月丁未:先是大学士金之俊予告在籍,获有诋毁伊之匿名帖,呈送江南江西总督郎廷佐;后又获施君礼所投首词,称前项谤帖乃施商雨等所作,亦行呈送郎廷佐,即行提人犯究审,随以谤帖首词始末入告。得旨:"匿名乃奸恶之徒,造写陷害平人,如见其投掷,拿获理应照律从重治罪。今施君礼称,为施商雨所作,乃不自行持首,将帖掷于金之俊门首,事属可疑。若因此匿名帖察拿究问,则必致株连无辜;且律载:收审匿名帖者,将审问之人治罪。于商雨等俱不必察拿究问。金之俊系大臣,将匿名帖送总督究审;郎廷佐系总督,将匿名帖收受察拿,生事不合。着议处!"至是,吏部以金之俊、郎廷佐并应罚俸议上,得旨:金之俊着革去宫保衔;郎廷佐于病痊起用日,降四级调用。
越一年,金之俊下世,年七十八,谥文通。清朝文臣谥文通者只两人,皆为贰臣,即金之俊与王永吉。金、王人品差不多,但金之俊身后寂寞异常,当时江南名流诗文,无有及此人者,因此,后世《疑年录》之类的参考书多无金之俊之名,如笔者案头中华版《古今人名辞典》及商务版姜亮夫辑《历代名人年里碑传总表》即是。尤可怪者,姜亮夫于其书序例中言,曾得吴江金松客之助;金既为吴江人,则纵非金之俊族裔,亦必无不知金之俊之理,知而不录,则为有意摒弃,殆亦"我到君前愧姓秦"之意?
于此可见,人之传名,流芳固难,遗臭亦不易。忝持野史之笔,岂可不为读者一索其真相?邓文如《清诗纪事初编》谓金之俊有《金文通公集》二十卷,顺治中先刻《外集》,续刻《息斋集》,身后都为此集,而尽削前明所作;又谓其"本不能文,而自命欧、曾","诗则仅具腔拍而已"。其才如此,其品则邓书别有征引:
苏瀜《惕斋见闻录》称之俊归吴,营太傅第,后街曰"后乐",前巷曰"承恩"。吴人夜榜其门曰:"后乐街前长乐老;承恩坊里负恩人。"又曰:"仕明仕闯仕清,三朝'之俊'杰;纵子纵孙纵仆,一代'岂凡'人。"又曰:"一二三四五六七亡八;孝弟忠信礼义廉无耻。"妻颇贤,别居不受新诰,曰"我自有诰封"。侄某尝责之俊监斩二王。本传称之俊卒前一年,以送究匿名帖事削太傅衔。是乡评物论,皆不与之。
上引之文,标点为笔者所加。第一联则金之俊以范仲淹自命,而吴人以冯道相拟。第二联嵌金之名字,之俊字岂凡。第三联疑原作录叙有误,应作"一二三四五六七;孝弟忠信礼义廉",上联隐"忘八",下联隐"无耻"。
至所谓"监斩两王",一为明太子慈烺,《东华录》载:
顺治元年十二月辛巳(十五日),有刘姓者,自称明崇祯太子,内监杨玉为易服,送至故明周后父周奎家。时崇祯帝公主亦在奎所,相见掩面泣。奎跪献酒食。既而疑其伪,具奏以闻。随令内院传故明贵妃袁氏及东宫官属、内监等辨识,皆不识。问以宫中旧事,亦不能对。袁氏等皆以为伪,唯花园内监常进节、指挥李时荫等执以为真。吏部侍郎沈惟炳、御史赵开心、给事中朱徽等各言事关重大,宜加详慎。因下法司复勘,得假冒状。杨玉、李时荫等十五人皆弃市。以开心奏中有"太子若存,明朝之幸"一语,亦论死,因系言官,免罪,罚俸三个月。仍令内院传谕内外,有以真太子来告者,太子必加恩养,其来告之人亦给优赏。
第112节:第四章 世祖(50)
按:周奎叔侄所献者,实为真太子,孟心史考证此案极确。清朝自以为得天下极正,应吴三桂之请入关,逐李自成,乃为明朝复仇。既然如此,则有明朝太子出现,纵不能拱手让还天下,亦当恩养,所以非指为伪,不能诛戮。后四十年,康熙获崇祯皇四子永王慈灿,亦如法炮制,指真为伪,以成其杀。至于另一王,则为李自成自山西俘来的晋王。
金之俊在明朝官至兵部右侍郎,降清后"仍原官",至顺治二年六月调为吏右。监斩向归刑部右侍郎,而其时刑部两汉侍郎为孟乔芳、金和玉,不知何以由金之俊监斩?如系临时指派的差使,则非己之职,本可疏辞;倘为自告奋勇,那就更不可恕了!宜乎为其侄所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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顷得读者陈君来书,询以对郑成功如何再评价,以及顾亭林及钱牧斋对"江上之役"的看法,嘱为一谈,敢不如命。按:"江上之役"为延明祚的唯一良机,无奈郑成功将略甚疏,以致一夕生变,竟成"异闻"。两年以后,世祖新丧,此又一良机,而郑成功必欲取台,张苍水固谏不听。半年以后,新朝脚步已稳,于是发生一连串的悲剧:
一、清朝用郑成功叛将黄梧之议,一方面五省迁界,坚壁清野,为暂守之计;一方面杀郑芝龙,表示与郑成功决绝,亦即表示已不以郑成功为患。
二、由于东南无忧,乃得集中全力解决永历。吴三桂亦不复有所瞻顾,以重金购缅人为内应,于是年十二月初,俘获永历。是则杀永历者,虽由吴三桂直接下手,等于郑成功间接促成。
三、郑经本为逆子,当顺治十八年夏秋间,郑成功与荷人僵持时,已有"子弄父兵"的谣传;及至康熙元年,乃有通乳媪生子的丑闻。而"父死、君亡、子乱"之外,复有"将拒"的情事,而此皆由郑成功自取。民国十六年顾颉刚在杭州得一旧钞本,为崇祯十三年进士、鄞县林时对所撰的《荷锸丛谈》,叙郑成功死状云:"子经,乳名锦舍,拥兵与父抗,成功骤发癫狂。癸卯(高阳按:应为壬寅)五月,咬尽手指死。"此必郑成功命黄昱至厦门,监杀郑经及其母董氏,郑经拥兵相抗,予郑成功极深的刺激而发癫狂。所谓"将拒",殆指部将不奉己命,而为其子所用。
因此,郑成功的再评价,固绝不能抹杀其开台之功,但论"反清复明"的志节,则颇有疑问。至其将略之疏,只看黄梧、施琅不能为其所用,张苍水、甘辉之言亦不见听,可知其余。
至于顾亭林、钱牧斋对"江上之役"的看法,不妨并叙。兹先谈钱牧斋的《投笔集》,前后"秋兴"一百零八首,首八律题作"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",下注:"乙亥七月初一日,正郑成功初下京口、张苍水直逼金陵之际。"
兹录其第一首及第八首如下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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