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官册_高阳【第1部完结】(2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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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秋葵知道自己错了,“我是说‘我们’要多少?一时说错了也是有的,你何必这样子光火。”她也反唇相讥:“真是穷人气大!”

  “好了,好了!”张汉却又软了下来,“我是生老李的气,你不要误会。老李良心太黑了!秋葵,你要明白些,你跟我是一辈子,凡事替我打算,就是替你自己打算,懂不懂这个道理?”

  秋葵想想不错。李振邺的老婆是雌老虎,自己跟他这样明来暗去,有朝一日事机败露,必定要受一顿羞辱。倒不如弄几个钱,跟他一刀两断,死心塌地随着张汉过日子,才是个了断。

  于是她深深点头:“我怎么不懂?”

  “与其为他打算,不如为我们自己打算。秋葵,你等他来跟你说,请他把‘关节’

  给我,卖出一个,对半分帐,各得三千。”

  “那么,还有小费呢?”秋葵也很精明,“小费要归我。”

  “小费就不一定了,如果有,就归你。”张汉又说,“我自己当然也要下场;我这个‘关节’,对不起,要叨他的光。”

  “这样子说,你马上也是‘新科举人’了!”

  “岂止新科举人?明年春闱联提成进士,我不想当翰林,也不想当京官;榜下即用去当知县,选上了无锡、苏州这些好缺,你想想,你这个官太太当起来,是啥滋味?”

  有这样的好事!秋葵想想不能不信,顿时欣喜若狂,一夜都不曾合眼。

  到了第二天下午,李振邺照例来“歇中觉”,秋葵便把张汉的意思说了出来,只瞒着他自己要下场的话,因为照张汉的一把如意算盘,到明年就带着秋葵远走高飞,李振邺自然不愿,有此顾忌,他就不肯把关节交出来了。

  就这样,李振邺还是不肯。经不住秋葵一会儿娇语央求,一会儿生气要不理他,软硬俱来,使得李振邺终于屈服。

  “关节我可以告诉你,不晓得你记得住,记不住?”

  “何必要我记?你不会拿张纸写下来?”秋葵拖着他就走,“来,来!我替你磨墨。”

  “你替我磨墨,我也不写。”李振邺使劲摇头,“笔迹不能落在外面。”

  秋葵无奈只好听他口授,李振邺定的关节是“诚、敏”二字,分嵌在“承题”第二句第二个字和第三句第三个字--八股文有一定的格式,起首两句,说破题中之意,名为“破题”;接下来就是“承题”,笔法须与破题相反,正破则反承,反破则顺承,通常最少三句,最多六旬。第二句第二个字用“诚”字,第三句第三个字用“敏”字,李振邺一看就知道打来了暗号,自然会极力向主考“呈荐”录取。

  张汉得到了这个关节,自以为名利双收,已在掌握,但事与愿违,卖关节亦并不容易。

  买关节自然有人,但要打听打听“行情”;房官只有“荐卷”之权,而每房所荐的卷子,大致都有定额,除非得人极盛,好卷子太多,以争取较多的名额,一般来说,逾额荐卷,主考是不会买帐的。

  这样,如果房官的关节卖得太多,则中与不中,事在未定之天,“行情”就不好了。

  李振邺正是如此,茶坊酒肆,纷纷议论,有人这样摇头叹息:“今年北闱,要想靠文章中举,怕很难了!光是李振邺一个人,就不晓得卖了多少关节?”

  张汉一听,恍然大悟,怪不得卖关节如此之难!原来李振邺的关节不值钱,再细细一想,李振邺卖出这么多关节,将来又如何应付?可想而知的,他有几等价钱,最高的始为他力荐;价钱低的,就听天由命了。照此说来,竟是骗局!

  “我原来以为他只算卖三个关节,这样子,花了钱的包定可中,自然乐于交易。哪晓得他是这样子搞法!”张汉向秋葵怨诉,“现在外面谣言很盛,东也是李振邺,西也是李振籽,名气搞得具而不可闻也。照我看,发财无分,后患无穷。”

  秋葵这时一颗心完全在张汉身上--实在也是在那名利双收的“官太太”的一份梦想上面;听见丈夫的话,自然对“故主”有着无限的不满。忍来忍去忍不下,等见了李振邺,终于把张汉的话,转了过去。

  李振邺还不曾听完,就已气得脸色铁青,双眼发红--多少是秋葵转述有误,李振邺只当张汉编造了这一套话在外面说他,当时便冲出门去,一跃上马,疾驰而去。

  每天下午,张汉都要从家里避出来,好“方便”李振邺来会外室;他经常所去的地方,是在一处名叫“信圣观”的道观中。观中两庑都是摊贩,别院有一处茶座,张汉不是在摊子上闲逛,就是在别院中喝茶。

  这天他正在茶座上“穷吹”,说李评事跟他是刎颈之交,交情亲密得像合穿一条裤子,有那晓得他跟李振邺好得合一个女人的,不免匿笑;但帷薄不修,男人的大忌,谁也不敢说破。而大部分不知道这个内幕的,无不信他的话;李振邺最近名气甚大,有人想买关节,却又不明底细,此时听张汉这等说,自然要打听打听。正谈得起劲时,忽有人说道:“那不是李评事来了!”

  一看果然,张汉赶紧站起身来;为了要证明他自己的话,一面快步迎了上去,一面亲热地高声喊道:“李大哥、李大哥!”

  “谁是你的李大哥!”

  张汉连李振邺的神态还未看清楚,左颊上已着了一掌:李振邺出手极重,他脸上顿时起了五条红印。

  “李大哥,你怎么打人!”张汉又羞又恼,而且万分困惑,气急败坏地说。

  “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!”李振邺又是一掌,“你穷得没饭吃,我好意收容你,还,还--。”秋葵的话不好出口,李振邺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:“你自己摸良心想一想,我哪点亏待了你?你在外面瞎造谣言,坏我的事!真正狗彘不如!你再敢在外面胡说八道,我一张名片,先革掉你的监生,叫‘坊上’撵你滚蛋!你要不信,你就等着瞧!”说完又是一口唾沫,狠狠吐在地上;跺一跺脚,管自己恨恨而去。

  张汉在众目睽睽之下,受此一顿羞辱,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。此时唯有低着头,不择路而行;一口气赶回家,颓然坐倒,一言不发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秋葵不安地问。

  “问你啊!”张汉一跳老高,“你跟他说了些什么?”

  “我,我还不是就说的你说的话!”

  “这狗娘养的!少得意。”

  由此开始,张汉痛骂李振邺,骂到入夜方休;但枕上一番细语,张汉的心思又活了。

  秋葵劝他,做官就要受气,“宰相肚里好撑船,”受得气多,才会量大。而且李振邺这一来,内疚于心,必定会设法补报;自己反跟他闹翻了,岂非不智?

  张汉想想她的话不错,第二天见着李振邺,依旧卑词奴颜,百依百顺,同时秋葵也帮着相劝。李振邺表面敷衍,心里却另有主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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