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官册_高阳【第1部完结】(22)

阅读记录

  不久,明发上谕,钦派考差;果然,大理寺左右评事。都被派为房官。

  两个评事,一个是李振邺,另一个叫张我扑。李是财迷,张是官迷;张一心想图谋的一个官是:吏部郎中。吏部四司,主管人事进退,权柄极重。朝廷亦极重视,必从“中行评博”,或者名声特佳的知县、推官中考选。张我朴志在必得,而事机常不凑巧;这年--顺治十四年,春天他考取了御史,由此而人吏部,比较容易,所以同事都劝他就职,但张太太不赞成。

  “御史常要奉派查案,公事麻烦,容易得罪人;不知哪年哪月中了别人的暗算还不知道,你何苦自讨苦吃?”

  到了夏天,要点各省的主考,广东路远先点,张我朴得到消息,可能会点中他,张太太又劝丈夫了。

  “广东很不平静,路又远。而且考吏部司官的日子近了,你一到广东,自然错过,这又是划不来的事。”

  张我朴认为“夫人之言”大有道理,于是事先请了病假,作为规避。广东主考点过,他再销假,跟李振邺同时奉派为顺天乡试房官。

  这又是个机会,是结欢于朝中大老的机会--顺天乡试应考的不完全是本省的举子;大概十分之七为本省举子,十分之三是他省在京官员的子弟,以“监生”--可以花钱捐的,国子监肄业生员的资格入闱。卷子的字号不同,本省举子是“贝”字号,外省监生是“皿”字号。

  卖关节的,大多是“皿”字号。李振邺卖关节,张我朴则是送关节;自然是送大考的子弟,希望投桃报李,在应选考吏部司官时,取得同样的便利。

  到了八月初入闱,与李振邺恰好邻房;既是同事,又是同闱,而且两人年龄相仿,自以为年轻才高,越发臭味相投,无话不谈。

  “老李,”张我朴率直问道:“你一共卖出多少?”

  “实不相瞒,二十五名。”

  “二十五!”张我扑伸一伸舌头,“你预备荐多少?”

  “荐归荐,争归争。必中的只有五名。”

  “那么其余二十个人,你怎么交代呢?”

  “管他呢!”李振邺笑道:“反正先收一半,另一半就不要了。”

  “我倒不懂。”张我朴问,“你怎么知道那五名是非争不可的呢?”

  “这还不好办?”李振邺得意地说,“我的关节有三种,一望而知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!”张我扑恍然大悟,同时又自责愚鲁,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到!

  “跟年兄说句实话,粥少僧多,非如此不足以应付。”李振邺得意地说,“只怕不入闱,入闱,哪怕它‘糊名易书’,总有办法摸索而得真相。”

  “然则请问:你那三种关节是几个什么字?”

  这话就问得蠢了,没有人肯把关节字眼告诉同官,一则此是受贿的凭证;二则不知道卷子分在哪一房?自己把关节告诉了人,人家一定会如是想:好啊!你搞钱,我偏偏不中他!于是见到有此关节的,一定打入“落卷”。

  李振邺却不然,痛痛快快地把三种关节都告诉了这个“年兄”--当然,李振邺说的不是真话;他是临时起意,猜到张我朴的用心,特意说了三个假关节,要教他上当。

  如果无意中有合此关节的卷子而被黜,只怨他本人命运不佳,受了无妄之灾。但损人不一定不利己,取额有定,黜落一本假关节,真关节便多一分中的机会。

  到了八月初十上午,便陆续有人交卷了。这本原卷,用黑墨书写,称为“墨卷”;受卷以后,先送“弥封所”编号弥封,然后转送“誊录所”,由“誊录生”用朱笔另抄一本卷子,称为“朱卷”。朱墨两卷并送“对读所”校对,倘有脱落抄错,用赭色笔注正--一本卷子上有各种颜色,誊录用朱笔,对读用赭色,内监试官有所批注用紫色,主考则跟应试的一样用墨笔。

  等朱卷送到,李振邺第一个先看关节,“皿”字号有上千本卷子,卖出的关节,不一定分在自己这一房;那就要暗中去摸索了。他带了个小听差名叫“灵秀”;人如其名,十分聪明,所以李振邺便要他去摸索,用蓝笔写明关节,共是二十五人,灵秀拿着这张单子各处乱钻,细细寻对。

  外面去寻,还未有结果,本房却冤家路窄,张汉那本卷子,恰恰落在李振邺手中;张汉还以为李振邺总还有香火之情,自己这本卷子,不能不中,所以把“诚敏”二字关节,嵌入“承题”,结果成了“授人以柄”,李振邺把那本卷子大涂大抹,另加一段很刻薄的批语,结句是“其亦高山滚鼓之音欤!”高山滚鼓,其音“不通,不通!”

  灵秀果然灵秀,二十五个关节,统统找到,别房中了三名,加上自己中了两名,才得五个人,未免太少,尤其是第一等的关节非中不可的,还缺两名,于是李振邺亲自出马去想办法。

  最公平的是交换,你中我的,我中你的;其次是套交情,软商量,无奈这两条路都行不通。

  李、张二人骚扰各房,人人侧目,但少年轻狂,毫无顾忌,甚至愈演愈烈,公然侮人;特别是对行人郭浚,欺侮他年老懦弱,格外无礼。

  “老郎!”张我朴揪住郭浚将要呈荐的卷子,“这本卷子是谁,我知道!你跟我说实话,得价几何?居间的什么人?”

  张我朴是诈语,郭浚却有些慌了,嗫嚅着说:“是太仓一个姓蒋的。”

  要撒谎就撒全了它,只撒一半,恰好启人疑窦;张我朴恍然大悟,“姓蒋倒是姓蒋,”他说,“是浙江嘉善,不是江苏太仓!”

  张我朴依然是诈语,但老实的郭浚,竟不敢否认,这就使得张我朴愈有自信,暗暗得意,真个冤家路窄,自然饶不过他!

  “哼!”他说,“嘉善蒋文卓,哪个不知道他是肚子里火烛小心的大草包!此人怎么可以中?中了一定会有麻烦。”

  郭浚一听害怕了!他是想中这个嘉善姓蒋的,因为蒋家有钱,中了这本卷子便是收了个阔门生,一份“贽敬”,必然可观;而况文字不坏,也着实可以中得去,只以张我朴的威胁,不能不打入落卷。

  到事后才知道,这本卷子是嘉善蒋廷彦--蒋文卓的堂兄。张我朴跟他并无仇恨,所以蒋廷彦是受了无妄之灾;但郭浚恨极了张我朴,便不肯说破真相。

  “唉!”他这样叹息着对蒋廷彦说:“老兄的卷子,我已经中了,张我朴说什么也不许,硬要我打下来,实在愧对老兄。”

  “落卷”是本人可以领回来的,上面有郭浚“荐批”,说他“文字锦绣”,可以为证。蒋廷彦对郭浚自然还是感激的,照样称“老师”,然而对老师自然也有不满。

  “门生实在困惑!老师看老师的卷子,张某人何得妄加干涉。”

52书库推荐浏览: 高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