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有人接口道:“哼!吃人算什么?兖州闹蝗虫时我也吃过人肉哩!可这回不一样,咱叫曹操困住了,吃到最后也跟臧旻一样,城池陷落都得死!”
“我可不想死……我家乡还有老娘呢……”
“俺也不想死,俺那婆娘在并州苦候十载。要是在这儿死了,她跟俺那娃可咋办呢?”
“别想了,兴许早跟别人跑了。”
还有人压低声音道:“反正城池早晚要破,与其等死不如逃出去投降呢!”
“对!咱当兵的又跟曹操没仇,他有账找吕布、陈宫算去!”
“晚啦……当初围城之时就该投降,现在曹操还能饶了咱们吗?左右不过是一死。”
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惶恐不安,忽一抬头,看见吕布正默默无言地站在旁边,都吓缩了舌头,这些话惑乱军心,按律是要杀头的。
哪知吕布只是摇头叹息,充耳不闻迈步进阁。他很清楚,杀了这几个人能管什么用?堵得住嘴巴堵不住心眼,不过枉害几条性命罢了。若按他的心思,战无可战逃无可逃早就该降,兴许曹操看在他当年刺董有功的分儿上能饶他一命。可陈宫、高顺誓要鱼死网破,吕布已经约束不住他们了……
他刚迈进门,忽听背后一阵喝骂:“他妈的!不好好守城,在这儿缩头取暖,若是曹兵涉水攻过来怎么办?该回哪儿给我回哪儿去!”吕布回头观看,见高顺正挥舞皮鞭狠抽那几个兵。诸兵丁被打得四散躲避,不得不拿起弓箭回到女墙边。
这时衣衫褴褛的陈宫也走上城来。经过三个月的抵抗,他的衣衫又脏又破,早已看不出本色,因为冻伤走起路一瘸一拐的,面如枯槁须发干黄,但眼中兀自戾气不减,张着嘶哑的嗓音道:“高将军,赶紧叫士兵把城门加固一下,木头都叫水泡糟了。”
高顺轻蔑地斜了他一眼:“寻我做什么?你直接传令好了。”时至今日他们还是不能化解兖州、并州两部的宿怨。
陈宫喉头咕哝了一下,无可奈何道:“宋宪、侯成这帮并州兄弟不听我的号令,还是劳烦您跑一趟吧。”
“莫说是你,昨天侯成还给我脸色看呢!”高顺转过身,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道,“再说这天寒地冻的,你叫他们怎么加固城门?饿着肚子还能在冰水里扑腾吗?”
陈宫叹了口气:“只要在城门上泼水就行了。天这么冷,泼上水城门就冻住了。”
高顺一阵苦笑:“那管什么用?再过两月天气转暖,冰都会化开。到时候不光是城门,城墙这么一冻一化,地基也松动了……反正咱终究难逃一死……”说话间眼中露出一丝绝望。
陈宫摇摇头,坚定地望着高顺:“咱们尚有一线生机。曹操北边仍有大患,倘若袁绍消灭公孙瓒转而攻曹,下邳之围自解。咱们只需再坚持个把月,局势定有变化。”陈宫亲眼目睹了边让、袁忠、桓邵三人的惨死,自那时便决心誓死与曹操为敌,对形势利害研究得很透。
高顺不似陈宫看得长远,只是恼于陷阵营兄弟亡命沙场,抱定了同生共死之心,对任何预计都不奢望,只冷笑道:“哼!但愿如你所言吧……”抛下这句话提袍下城去了。陈宫哀叹一声,扭头恰与吕布四目相对。两人一般的无奈,都没说什么。
吕布脚步沉重走进楼阁。由于县寺遭水淹,他的家眷也已移居到这里,妻子女儿仆妇亲兵,连与他私通的秦宜禄的老婆杜氏也在其中。一干女眷哭哭啼啼,弄得吕布越发心绪烦乱。他颓然坐到妻妾中间,摩挲着眉毛上的冰凌。一旁的秦宜禄忙捧上碗水——秦宜禄倒不介意杜氏被吕布霸占,只要自己安然无恙,一顶绿头巾又压不死人!不过他早就预感到吕布终将败亡,曾暗地与刘备、关羽沟通,承诺把杜氏转献曹操,换取自己这条性命。可现在杜氏被吕布把得紧紧的,他即便能侥幸逃到曹营,献不出美人还是难求活命,所以只能等待时机。
吕布把水喝了,望着空空的碗底惨笑道:“也不知还能守几日。”
秦宜禄胁肩谄笑道:“曹贼不过一时得势,将军福大命大造化大,怕他何来?只要耗到老贼退兵,凭您的胯下马掌中戟,追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。”
天下多少英雄豪杰经不住马屁,吕布明知这是故意奉承,但心里还是踏实不少,眼珠一转,问道:“那糜氏可曾给我看守好?”糜氏乃刘备之妻、糜竺之妹,袭破小沛时被高顺俘获。
秦宜禄诺诺连声:“好着呢!我嘱咐过了,谁都别想动那婆娘一根毫毛。”
吕布放宽了心:“嗯。一定要好好照顾,绝不许任何人骚扰怠慢。”并州兵烧杀淫掠一向肆无忌惮,但吕布却严令保护糜氏。他存着城破之日乞活的念头,若是得罪了糜氏就跟刘备结了仇,关键时刻刘备在曹操面前说几句坏话,他很可能就人头不保了。
妻子严氏两眼垂泪呜咽不止,杜氏怀抱儿子阿苏低头不语。吕布张开双臂一左一右把她俩揽到怀里,在她们鬓边喃喃道:“美人莫怕,但得一日快活且得一日快活吧。待到城破之日,倘曹操不忘旧仇,我一死了之便是,绝不累你们受辱。”
秦宜禄心内好笑——这等话也就骗骗妇道人家,到时候岂还由得你做主?见吕布欲跟他老婆亲昵,秦宜禄这活王八赶紧转身,到阁外回避。哪知还未走到门口,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大乱。
“擒吕布啊……擒吕布啊……”
那喊叫越传越近越来越大,似乎呐喊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,其中夹杂着登城的脚步声。秦宜禄眼前一黑——曹军进城了!赶紧一溜烟躲到吕布身后。
吕布突闻乍变猛然跃起,抓起方天画戟奔至门外观望,但见城下一片宁静,冰水波澜不兴——不是曹军是兵变!只这一错愕间,已有十几个守城兵挺着刀枪、红着眼睛朝他杀来。吕布荡开掌中大戟用力一扫,立时斩飞两颗人头,口中怒喝道:“不掂量掂量斤两就敢作乱!何人煽动你们?高顺何在?陈宫何在?”其实这几个兵也不知何人发动兵变,甚至连作乱的兵都没看见,可他们早就不愿守下去了,因而一闻喊叫立刻加入,想要趁乱立功。眼见吕布立毙二人,两具没脑袋的腔子还在地上手刨脚蹬兀自喷血,剩下的人吓得腿都软了,不敢答话,抛下兵刃就逃,更有一人跃过女墙跳城自尽!
吕布惊魂未定,只觉喊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,又自白门楼两端冲上无数兵丁,手持长枪大戟,神色狰狞汹涌而来。吕布之猛当真了得,掌中画戟左一抽右一扫,眨眼间就将十余人击倒在地;有人前仆后继,依旧命丧戟下;后面的再不敢靠近,慢慢围了个扇面,但手中兵刃依旧指向他。吕布虽震慑住众人,但心系妻妾安危,始终不敢离开阁门一步,横住大戟牢牢把门堵死。
“将军,此间胜败已定,莫要再作无谓的抵抗了。”兵丛中人影晃动,并州部将宋宪挤了过来,但也不敢近前,隔着两个兵与吕布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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