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碍的。”曹冲笑盈盈爬了起来,整理着凌乱的衣衫。他乃环氏所生,颇得母亲的清秀容貌,再加上穿了身纯白的狐腋裘,跟个小银娃娃一般。
卞秉攥住他那冻得通红的小手:“你可是姐夫的心肝宝贝,比他们都受宠,有个一差二错我可担待不起……瞧这衣服多好啊,有道是‘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’,杀多少狐狸才攒出这么件腋裘,你怎舍得在雪地里扑腾?”
曹冲满不在乎:“爹爹说了,普天之下的狐窟有的是,将来掏尽他们的窝、扒尽他们的皮。那时我也长大了,给我做件更体面的大袍子!”小孩子随口学舌,可把卞秉吓一跳,曹操分明话里有话,莫非属意此子?他稍一愣神的工夫,忽觉后背冰凉——曹彰挨了两句训,竟趁他不妨抓了把雪塞进他衣领里。
“哎哟哟!”冻得卞秉直哆嗦,“你们这帮小崽子太胡闹,把我这衣服弄湿了,还怎么去办差?赶紧散了吧,回去烤烤火换换衣服。个个都是爹娘的心头肉,冻出病了岂不心疼?”说罢抱起卞兰也走了。
孩子见舅舅走了,三三两两也散了,只剩曹彰、曹冲、曹彪意犹未尽,拉着曹丕的袖子还要玩。曹丕这几日事事不顺,自从曹操回军动不动就数落他一顿,今天朱铄的事又被当面驳了,哪还有心思哄弟弟:“去去去,少来烦我!我还有正事呢,谁似你们天天就知道玩!”
曹彰见他这么不耐烦,做个鬼脸道:“哼!动不动就端哥哥的架子,有什么了不起?还真以为爹爹多器重你似的……冲儿彪儿,咱玩咱的,不理他!”
曹丕倏然一愣,呆呆地立在雪地里:十岁孩子哪懂得这几句话的分量?这必是府里人私下议论叫他听去的,身为长子却不被父亲器重,看来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……正在他茫然之时,忽闻一阵凄惨的哭声,自院外哆哆嗦嗦来了个老兵——是幕府里管马厩的李成。
这李成也是沛国谯县人,当初在曹家当仆僮,后来跟着曹操从军打仗,年纪大了便负责马厩,算是头脸的家奴。他平日嘻嘻哈哈有说有笑,今天却一脸倒霉相,年近六十的人下雪天连件棉衣裳都没穿,斗笠也没戴,捧着副马鞍子哭哭啼啼的。
“哟,你这是怎么了?”曹丕好奇地问了一声。
李成充耳不闻,只是低着个头边哭边念叨着:“活不了啦……活不了啦……”曹彰见他一把年纪哭得怪有趣的,跑过去揪他的长胡子。哪知李成被他这么一揪,就势跪倒在地,抱着马鞍号啕大哭。
曹丕等赶紧搀扶起来:“你有何事说出来,哭有何用?”
李成擦了擦老泪,举起马鞍子:“众位公子请瞧……”这副马鞍乌黑油亮的皮子,描漆彩绘下坠铜环,一望便知是曹操之物,但侧面破了一个拇指大的洞。
此洞虽小可把在场之人全吓坏了。曹操平生喜爱马匹,一应器具都要求下人小心照料。尤其这幅鞍子,乃曹昂之遗物,稍有损坏岂能善罢甘休?曹操御下极严,府中掾属办事稍有不周当众杖责,今天若发起火来非要了李成的老命不可!
曹丕也慌神了:“这是怎么弄的?”
“老鼠啃的。”李成怵生生道,“我就出去一会儿工夫,老鼠蹿到马厩去了。”
“你办事向来谨慎,怎还出了这等纰漏?前日不是准你回家探亲了嘛,这大雪天的又跑出去做什么?”
“我出去找医生要个方子,哪知就……”李成抱住曹丕的脚脖子,“大公子救命,您替我求个情,老奴这一把年纪挨不住棒子了……您救救我吧……”
曹丕深知父亲喜怒无常,自己又没这么大面子,万一说不好再把自己裹进去,今后就更不受待见啦!曹真、夏侯尚也纷纷摇头,谁也帮不了这忙。李成见状知是没指望了,伏在地上哭了个七荤八素,忽觉耳畔有个稚嫩的声音道:“老伯别哭,我愿帮您这个忙。”
李成抬头一看——是六岁的公子曹冲,他哪管得了大人的事?曹冲却胸有成竹,凑到他耳畔低声嘀咕了两句。说来也怪,李成竟不哭了,擦擦眼泪:“这办法……行吗?”
“怎么不行?”曹冲揣着手一副小大人的模样,“只要您听见我咳嗽就进去请罪,准保平安无事。”
“这倒不难……”李成也不哭了,半信半疑看着这小家伙,“可公子怎替我讲这个情呢?”
“那您就不必问了。”曹冲神神秘秘一笑,“有劳哥哥们寻条绳子将李成背缚起来,弄狼狈点儿……真哥哥,将你的佩剑借我一用。”
“小小年纪要剑做什么?”曹真莫名其妙,可还是抽出佩剑递给他了,“你可留神,别伤了手。”哪知曹冲接过剑二话不说,竟扯起身上狐腋裘戳了个大窟窿。
“啊……你这孩子……”曹丕、曹真不明就里,李成也看呆了,这么金贵的一件衣服岂不是糟蹋了?
曹冲笑呵呵摆弄这个洞,搓了又搓揉了又揉,直到弄出许多毛刺才满意,又嘱咐李成:“您千万听清楚了,等我咳嗽再进去。”说罢抛下宝剑蹦蹦跳跳直奔正堂而去……
曹操这会儿还在惋惜枣祗之死,忽见帘子一掀,曹冲冒冒失失跑了进来,一头撞到自己怀里,哼哼唧唧哭道:“不好了!不好了!爹爹快救孩儿……”
“别哭别哭!”曹操以为这心头肉受了什么委屈,赶紧一把抱起,让他坐在腿上,翘着胡子亲亲他小脸蛋道,“冲儿不哭……有什么事跟爹爹说,那个大胆的欺负你了?”
曹冲干打雷不下雨,哪有眼泪?撅着小嘴道:“是老鼠!老鼠啃了孩儿的新衣服,您快看啊!”他举着裘衣上的窟窿给在场每个人瞧。
曹瑜一旁插了嘴:“小公子没在乡下住过,这算得了什么?外面下雪了,老鼠自然要往屋里钻哩。”
曹冲一副认真的样子,晃悠着袍襟哼哼唧唧道:“不对不对,我听奶娘说过,若老鼠咬了谁的衣服,谁就会有灾祸。冲儿今天一定有难,爹爹救救我吧……”
“哈哈哈!”曹操笑得前仰后合,刮了刮儿子的小鼻梁,“我的傻小子,那都是妇道人家迷信的话,岂会真的有难?”
曹冲装作战战兢兢,揪着曹操胡子摇来摇去:“孩儿怕,孩儿怕嘛!”
“好好好。”曹操拉过一张坐榻,“你就坐在爹爹旁边,真有什么祸事,爹爹替你挡着。”
曹冲这才释怀,喘了口大气道:“人都说爹爹威名四海最有煞气,莫说什么恶人,就是神鬼也要惧爹爹三分。”
天下老子最高兴的就是儿子夸自己。更何况儿子说神鬼都怕他三分,曹操听了此话真比喝了蜂蜜都甜:“冲儿说得对,有爹爹在你什么都不用怕,你将来也要像爹爹一样顶天立地哦!不就是件衣裳嘛,破了窟窿也好,旧的不去新的不来,来年爹爹叫人给你做新的。”他父子讲话,旁人见了连连咋舌。曹操自己吃穿不甚讲究,却对此儿如此娇纵,如此珍贵的狐裘说做新的就做新的,自曹丕以下哪个公子比得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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