阮瑀心中暗想:今天这般阵仗,不知又要作出多少诗文。我是头一个被点将的,若是上来就铆足了劲,刘桢的诗再精彩也品不出滋味了。倒不如规规矩矩作上一首应景的,但求中庸也好做人……想至此手捻胡须慢慢吟道:
阳春和气动,贤主以崇仁。布惠绥人物,降爱常所亲。
上堂相娱乐,中外奉时珍。五味风雨集,杯酌若浮云。
“不错不错……”华歆就是个老好人,第一个开口称赞。他一说话别人都跟着响应,叫好声一片,气氛马上热闹起来,曹操也点头而笑。
群声嘈杂之中,孔融提高嗓门嚷道:“不好不好!这等平平淡淡的东西怎能说是佳作呢?”
老先生挑刺本不该辩白,但阮瑀只当是逢场作戏哄曹操一乐,便斗胆走到孔融面前:“敢问孔大人,在下这篇哪里不尽如人意?”
“从头至尾皆不如意。”孔融吃了尊酒,微笑道:“先说这第一句‘阳春和气动’,敢问元瑜,现在是几月天呢?”
“大人指摘的是,不过咱们作诗之人图的是意境,今日大家欢聚一堂共赴盛会,岂非人情暖过春意?”阮瑀振振有词。
“也罢,老夫且饶你这一错。”孔融乐呵呵还有话说,“第二句又是什么‘贤主以崇仁’此言谬矣!所谓贤主乃是当……”
华歆听这话头心怦怦直跳,孔融竟要把“贤主”是曹操还是皇帝分辨明白!他赶紧举起酒来,不待其把“当今圣上”说出口,便起身敬酒:“列公请饮……”他是个老滑头,第一个先敬丁冲。丁幼阳这醉猫就是贩夫走卒敬的酒也要喝,随即嚷道:“来来来,诸位同饮!”众人纷纷相敬乱了半天,硬是把孔融后面的话给盖下去了,等到人声稍歇,只听了后半句:“这‘五味风云集’说他做甚?难不成你要把佳肴写个遍?若容你再编下去,只怕‘海阔鳆鱼跃,葡萄满堂飞’都要出来了!”这话逗得大伙直笑。
“古人曰‘五行配之五味’。故烹饪者,做熟也,调和五味之谓也。此中大有深意,老大人岂能不知?”阮瑀背着手有问必答。
“牵强啊牵强……”他二人还在你来我往争论不休,忽听身后有人赞道:“好字!真真妙笔!”原来韦诞能写一手好字,在西州颇得人喜爱,他又年纪轻好卖弄,在阮瑀吟诗之际找刘岱要了一大张蔡侯纸[9],随着词句就写了下来,这会儿举起叫大伙观看,众人无不赞誉。
“请曹公过目……”阮瑀接过纸来,快步捧到帅案前。
曹操定睛观看——这幅篆字写得铁画银钩一般。虽不及那位大名鼎鼎篆字名家梁鹄,但年纪轻轻有这样的笔法也很不凡了。曹操连连颔首,赞道:“后生可畏啊……若是再加勤勉,日后之造诣不可限量。”
“多谢明公夸奖!”韦诞这小伙当仁不让。
“这幅字老夫收下了。”曹操招手唤刘岱,“你去叫人取一条玉带赠予韦公子,权作交换之礼……哦,再拿些绢帛笔墨赠予元瑜。”
刘岱也跟着凑热闹道:“我替主公拿个主意,搬一箱子绢帛过来,后面不知还要作多少诗,干脆一并赏了吧。”
“好好好,由着你去办!”曹操这会儿高兴,干什么都行。
曹丕看得眼热,突然有了主意——我若也在人前作首诗,岂不是人人夸奖,父亲也要高看我一眼?随即也道:“烦劳也给我拿卷书简来。”他不敢公然夸口,打算先酝酿酝酿,写出来再说。
刘桢早在堂下准备好了,待阮瑀出来,还不忘客气客气:“多谢兄长口下留情,给小弟留余地了。”大步流星迈上堂道,“诸位大人,在下也有了一首,请大家指点!”说罢甩起大袖边歌边舞:
鸣鸢弄双翼,飘飘薄青云。
我后横怒起,意气凌神仙。
发机如惊焱,三发两鸢连。
流血洒墙星,飞毛从风旋。
庶士同声赞,君射一何妍!
他不到三十岁正值韶光,又生得相貌英俊,长袖善舞衣袂翩翩,时而摇摆仰俯,时而状若射鸢,真真精彩绝伦,引得堂上之人无不抚掌欢笑。曹操正喝了一口酒,听到“发机如惊焱,三发两鸢连”不禁“噗”地一口全喷了出来,继而仰天大笑——这小子何等伶俐?袁尚、袁谭兄弟阋墙,老夫要的正是箭射两鸢啊!
“好!”西首众人又举起幅字来,乃是黄门侍郎张昶所书。想那张家父子两辈子的狂草,这般家学凤舞龙飞一般。曹操双挑大指:“诗好字更好,妙哉妙哉!”
张昶已是年近七旬之人,站起来谦虚道:“老朽献丑,诸位实在过誉。若先父、家兄在世,不知比我这两笔强多少!”这倒是实情,他父张奂张然明,不但仗打得好,草书也是一绝;而他兄长张芝下笔如神天下无双。张昶也有几下子,却远不如父兄,不过是张奂、张芝都死了,显出他的本事来了。
段煨那老兵痞就坐在张昶身旁,一把拉住他手道:“老兄弟,这就够他们瞧的了!今日关东人吟诗,关西人写字,他们是文的,咱们来武的……喝酒吧!”
众人顿时一团哄笑,曹操乐得前仰后合,头巾都坠到菜里弄湿了。刘岱也会做人,取了双份的绢帛递与刘桢,给张昶的不仅有玉带,还有一柄雕饰精美的玉如意——反正是官渡之战得来的,曹操又不用,敞开来送也是替他买人心。
曹丕琢磨了半天,可就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,写得雅致似阮瑀,写得豪放像刘桢,想自己别具一格作一首,丁冲、孔融、段煨这几个大叫驴一嗓子接一嗓子,把他脑子都搅乱了。磨叽了半天才想出一句,还没落笔又见孔融站了起来:“段忠明,你这老兵痞,是不是笑话我关东没有豪迈之士啊?老夫就来作一首,叫你竖起耳朵好好听听!”他这一放话,在场之人就连曹操都安静了,全知道他是此中魁首。但见孔融拾起筷箸,轻击杯盘,仰天高歌起来:
岩岩钟山首,赫赫炎天路。高明曜云门,远景灼寒素。
昂昂累世士,结根在所固。吕望老匹夫,苟为因世故!
管仲小囚臣,独能建功祚?人生有何常,但患年岁暮。
幸托不肖躯,且当猛虎步。安能苦一身,与世同举厝。
由不慎小节,庸夫笑我度。吕望尚不希,夷齐何足慕!
“哈哈哈……”这诗作得狂狷霸气,不少人听得喷饭大笑。段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真有你这老狂夫的,岁数越大狂得越没边了。‘吕望老匹夫’‘管仲小囚臣’,我看你如此不服老,别在堂上坐着,干脆下去与那帮后生小子同列[10]吧!”
众人都笑,曹操非但不喜反而心有恚意:这胆大包天的孔老鬼,竟敢当着我的面诵这等诗篇!‘吕望尚不希,夷齐何足慕’,太公吕望都看不起,伯夷叔齐全不值一提,这话究竟冲谁说的?难道他诽谤我有意谋朝篡位?但看着又不像……算啦,喝酒吟诗算不了大错,况且现在老夫还用得着你。不过这桩事我且记下,你道管仲只是小囚徒,休怪将来一日我叫你当囚徒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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