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操倒未有何怒意:一者,他实在爱惜此人相貌,尤其这幅虬髯,把曹营翻个遍也找不出一位比此君潇洒的,再者,此人话里话外不像有什么敌意。他只坦然一笑:“先生道我迟早国破家亡是何意?”
那人满脸正气道:“天下分崩九州幅裂,二袁兄弟手足相残,河北之民苦不堪言。冀州方得平定,未闻王师抚慰百姓存问风俗,进了邺城先估算甲兵之数。曹公如此行事还指望冀州百姓拥护你吗?”他本就声若洪钟相貌雄伟,这会儿诤谏直言朗朗陈词,简直像头发怒的老虎。
曹操又惊又奇,惊的是此君风骨挺硬,当面斧正不留情面;奇的是句句讽谏之言,并非袁氏死党。木讷片刻曹操忽然深施一礼:“多谢先生指教……”他平时不轻易屈于人言,今天是故意做个礼贤下士的样子叫河北官员看,“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?”
“不敢当。”那人还了一礼,但说话还是很冲,看来不是故意倨傲,就是这表情这声音变不了,“在下清河崔琰。”
“啊!”曹操扑哧一笑,“久闻大名,先生何不早言啊?”
崔琰笑道:“早言又能何如?”他连笑也是那副瞪着眼的模样。
“君乃郑康成门下高足,郗鸿豫、国子尼二卿屡次相荐,早知是您何必如此疏远,请过来吧。”
崔琰摇摇了头:“疏远点儿好,若非刚才几度相试,在下怎知明公是否值得辅佐?”
曹操连连点头,心里却暗自侥幸。
这会儿郭嘉、许攸、荀衍、楼圭等一干谋士正从前堂过来,许攸一眼打见崔琰,笑着嚷道:“崔季珪!你这瞪眼虎真是不开窍,别在当中站着,出来啊!”别人都不敢随便说话,唯有他自恃故旧身份敢随便处事,什么教训都没吸取。
崔琰瞅了他一眼,戏谑道:“你当我似你那般不知廉耻?都是老熟人,你什么老底瞒不了我。别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啦!”
这句话可趁了曹操的愿,打心里觉得解气,却道:“听说先生曾被袁氏兄弟下狱,如今已不算这府中掾属,怎么还不肯出来?莫非不愿保我吗?”
崔琰却不明确回答:“在下既不保袁也不保曹,唯保胸怀天下之人。”
“那以先生所见,老夫还不算胸怀天下之人喽?”
崔琰漫指这一圈子甲士:“明公既有志天下,何以甲兵相胁?公与袁氏便有不共戴天之仇,我等何罪?河北官员属吏何罪?这邺城之内的百姓又何罪?审配顽抗半载有余,百姓绝粮苦不堪言,明公还不快放粮救民?胸怀天下,我看明公还差得远呢!”这一番大道理人人都清楚,可是谁也不敢直言。崔琰这么个袁氏遗臣竟当众两番直谏曹操,而且扯着嗓门又吹胡子又瞪眼,四下的人都看傻了。
真是一物降一物,曹操的脾气也不小了,遇见崔琰却一点儿都发作不出来,只是咯咯地笑。其实道理虽一样,但也分谁说、怎么样去说。曹操就是喜欢看他这副仗义执言的模样,这副虬髯配上威严的举止实在是潇洒畅快。
“一切皆依先生之言……”曹操笑罢伸手招呼刘岱,“你去传令给卞秉,叫他放些粮食给百姓。各处人马不得擅自移动,准城内之民出去收敛家人尸骨。”
“诺。”
“慢着!”崔琰竟直接冲刘岱嚷道,“兵荒马乱必有刁徒趁乱杀人,需严禁士绅百姓趁此机会报私仇。还有,城外死尸一律三日内入土,不可重敛厚葬长奢华之风!”
话是有理,可崔琰传令刘岱哪能接啊,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着曹操。
“你聋了吗?还不照崔先生说的去做!”曹操一阵呵斥。
“诺。”刘岱仓皇而去,嘴里叨叨念念——还未归顺主公就肯听他的,大胡子将来准比我官大呀!
“那这些袁氏旧属又当如何?”崔琰不容喘息又问。
曹操逐个打量这些被俘之人,有的惊魂未甫,有的满面羞愧,有的故作镇静、有的恚怒不平,邺城断粮这么长时间,大多数都脸色不正,受够了折磨。其实奉天子以讨不臣,就该照章办事。《汉律》规定凡是与罪人交关三日者为同罪,何况袁氏下属官僚?但现在局势允许这么办吗?如果要治罪,冀青幽并四州之官哪个没罪?眼前不过是一群运气不好被堵在府里的,外面逃匿的还不知有多少呢。再者,不可能把州郡县三级官吏全部更换,以后治理河北还要用这些人啊……想至此曹操高声宣布:“与袁氏同恶者,一律赦免概不追究。”这就等于说,除了袁尚兄弟以外所有人以前的行为都一笔勾销了。
此令出口被赦者都松了口气,士兵立刻把手中兵器放下了。崔琰整整衣冠前跨几步,规规矩矩大礼参拜:“在下前骑都尉崔琰愿归顺曹公,恳请开自新之路。”
曹操初始还以为崔琰单纯直谏,但见他一拜才明白其中玄妙——赦免是赦免,招揽是招揽,看似绕了一个弯儿,其实分毫都不乱。赦免了就是无罪之人,再把无罪之人招揽过来,这谁也说不出个错字。对自己而言,招揽的是无罪之人,谈不到包庇罪人;对他而言,他被赦免后才投靠自己,也就不存在叛主投敌之说。既无碍于世风,又不僭朝廷法度,这一手真高明啊。
曹操赶忙双手相搀:“先生大才又敢直谏,请起请起。”
崔琰这一降,后面跟着跪倒五六个青年掾吏,都愿意归顺,但大部分人还是犹豫不定。这时人群中有个花白胡须的文士高声道:“多谢明公原宥,在下告辞了!”说罢转身就走。此人似乎很有威望,他这一走不少人也低头跟着走。
这会儿傻子也能看明白,曹操赦免就是为了叫他们归顺,都回家不干了还有什么意义?士兵们又把兵刃拿了起来,吓得那帮人纷纷倒退,曹操真恨不得自毁诺言把那个带头人乱刃分尸。
这时荀衍从兵丛里挤进去,一把拉住那个带头文士:“四弟!你这是干什么啊!”原来此人正是荀衍之弟、荀彧之兄,排行老四的荀谌荀友若。曹操上次与他见面还是十多年以前的事,早忘了他什么模样了,既然是荀家兄弟,那说什么也不能杀了。
荀谌挣开荀衍的手:“阁下莫要孟浪。”
荀衍听此一言宛如置身冰窖之中:“友若何不归降?”
荀谌不容他说完:“在下乃袁氏之臣,卿为朝廷之士。”他说到“朝廷”二字时几乎是讽刺的口吻,“我与卿素不相识,交浅不可言深。”说罢接着往外闯。
“友若!你连亲兄弟都不认了吗?”
“亲兄弟?”荀谌冷冷道,“我没兄弟。我亲哥哥、亲弟弟曾与我发誓共保袁氏成就大业,后来弟弟年轻志短逃了,哥哥也背信弃义。从那儿开始我便没兄弟,我就是个冀州从事,离开冀州我没亲眷。”
荀衍呆呆伫立无言以对。曹操紧走几步凑到近前:“荀友若,你莫要执拗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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