卑鄙的圣人:曹操_王晓磊【十部完结】(53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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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荀谌转身朝曹操深施一礼道:“明公已赦免所有袁氏之臣,我既无罪便可来去自由,岂不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,难道当朝三公还要出尔反尔吗?”

  曹操真被他问住了,略一思索转而又道:“老夫既是当朝三公开府之人,有权辟用士人,我认命你为我幕府掾属。”

  荀谌又作揖道:“朝廷征贤尚可不至,三公辟令也可不奉,此皆不犯国法。草民不愿应辟,请容草民甘老林下。明公身为当朝宰辅,该不会自己破坏法度吧?”不愧是荀家兄弟,说起话条条占理,换了旁人曹操管他什么道理不道理,刀子就是道理!可是荀家的人怎么下手?

  那些观望之人见荀谌的办法高明,纷纷跪倒在地:“我等也不愿再为官,恳请曹公放我们回家……”他们可没有好亲戚在曹营,边恳求边磕头。

  曹操不明白这帮人为何此等态度,犹豫再三最终摆了摆手:“让路……”

  士兵分开道路,荀谌带头,乱乱哄哄。许攸与楼圭忽然挤上去,拦回一个皂衣老吏,笑嘻嘻问曹操:“主公看这是谁?”

  曹操仔细打量——见此人满脸皱纹,肤色黝黑,须发灰白,但眉梢眼角间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,正怯懦地望着自己,似乎充满了恐惧。

  “这位先生是……”

  许攸笑道:“当年的老朋友怎么都忘了?你们曹家跟人家是老世交。”

  “啊!”曹操一阵惊愕,“是元平兄吗?怎么会……”

  此人便是先朝太尉崔烈之子崔钧。董卓进京后意欲举兵之人四出逃奔,崔钧逃到渤海追随袁绍,也算袁氏创业之臣。可曹操印象中的崔钧还是那么人高马大赤红脸膛,一团英武之气,怎么会变成这样?

  崔钧颤颤巍巍施了一礼:“罪臣拜见曹公,还望您看着先人之面,不要加罪在下……”

  曹操倏然失落:“元平兄,我怎么会治你的罪呢!”

  “多谢曹公……”说罢这句,崔钧哆哆嗦嗦掉头便跑,险些被石阶绊个跟斗。

  曹操望着他的背影痴痴发愣:“怎么会这样呢?”

  许攸略知内情:“袁本初待他不好,始终不给他升官,还时常斥责他。他虽有才能不得施展,又惶惶不可终日,能忍则忍如履薄冰……”说到这儿一向懈怠的许攸竟凄然叹了口气,“其实我不也被本初逼到你手下了吗?这还算是好的,像张景明、刘子璜都叫袁绍杀了,一点儿旧情都不念啊……”

  “这也不全怪袁绍。”一旁站着的崔琰突然插了话,“他本是汝南人士,来至河北之地必要重用此地之士以收人望。不把那些位高权重的故旧拿下,何以委任本地之人?何以借豪强而自固?”

  曹操一阵木然。

  崔琰缓缓凑了过来:“河北之治与明公在中原之治大不相同。刚才走的那些人在城外多有田产,佃户成群又筑庄园。可是您在中原为政则反其道而行之,兴屯田抑豪族,官渡之战又坑杀河北之兵八万之多,那些人怎么可能放心辅保您?他们害怕您啊……”

  曹操扫视一眼留下归降的这帮人,除了掾吏就是年轻人,真正有名望、有实力的人物只有崔琰。这真是个棘手的问题。那帮豪族之人怕他加害,可他又何尝不怕那帮人?都是望族豪门,若不收其心志,他们各归田宅拒不从命,甚至聚集乡众起来反抗,虽得冀州亦不能安——这就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。

  “不就是要老夫给他们吃颗定心丸吗?”曹操喘了口大气,“我有办法……除了我谁也想不到的办法。”

  [1] 背花,旧时刑杖之刑。

  [2] 邺城为魏郡治所,魏郡为冀州首郡,所以有州郡县三级的官员。

  第十四章 曹操哭袁绍,赢得邺城众人归心

  狸猫哭鼠

  曹操确实有自己的办法,而且是其他人猜不到的办法。三日之后邺城附近的壕沟,死尸已处理妥当,内外吏民也基本安定下来,曹操突然下令,要带领所有部下以及袁氏旧属拜祭袁绍陵墓——胜利者给失败的敌人上坟,这可真是世间奇闻!

  袁绍之墓[1]就在邺城西北十六里处,由于他门第显赫,去世时家业未败,所以这座陵墓修得格外雄伟。封土又长又宽,高三丈有余,跟座小山似的,周匝松柏森然,神道两侧塑了不少翁仲、石兽,甚是庄严气派,不过对于臣子而言,这规模似乎有些逾制了。

  曹操今天特意穿了身素服,还换乘了一骑白马。至于曹营掾属和河北臣僚,全是一色孝服步行相随,就连护卫的军兵都得系条孝带,队伍洋洋洒洒拉开一里多地,放眼望去满目皆白。有人举着招魂幡,有人捧着香鼎供果,还有乐工唱起吊丧之曲:“薤上露,何易晞。露晞明朝更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……”哀恸之气感天动地,加之萧索秋风卷着枯叶纷纷飘过,简直像是给袁绍重新发丧。

  拜祭仪式曹操早就拟好了,他的部属一律在西侧列队,让出东道主位置给河北臣僚,袁绍遗孀刘氏带着诸女眷跪在封土谢礼。所有人各就各位,有军兵摆好香案,抬上牲畜果酒,崔琰、崔钧上前把审配、田丰、逄纪、沮授乃至颜良、文丑等人的灵牌一并摆上,作为陪祭。曹操森然道:“袁本初诸子尽皆不孝,败坏家业祸乱河北,虽生而犹死,将他们的灵位也摆上!”

  刘岱、吕昭早就准备好了,听令上前把袁谭、袁熙、袁尚连郭图的灵位也摆在供桌上。袁氏核心死党尽在,唯独看着辛毗的面子少放了个辛评,这是将来要赦免的。其实袁谭名义上已经归降,把他灵位摆上颇为不妥,但此时曹操图穷匕首现,也没人敢说什么。

  一应物品设摆完毕,奠酒三盏已经斟满,曹操跳下马来当先祭拜。他缓缓踱向供桌,右边看去,崔琰、崔钧、荀谌等满面哀容如丧考妣;左边再望,曹营中人大都满面木然,甚至有人有不悦之色——这场戏不好演啊!短短几步路曹操却走得特别慢,一边走一边回忆年轻时与袁绍共处的往事,怎奈他与袁绍虽曾惺惺相惜,毕竟那是太久远的事情,远远掩盖不住得胜的喜悦。他只好再去想别的,设法把平生所有痛苦委屈都调集起来,想着自己从小没娘的可怜,想起几位叔父的相继而去、父亲和弟弟横遭不测、鲍信的惨死、陈宫的背叛、阵亡在宛城的典韦,还有乱箭攒身尸骨难寻的昂儿……也说不清究竟哪件事触动了悲情,眼泪竟随之潸然而下。

  两旁众人瞧得分明,霎时间都惊呆了——有谁知曹操与袁绍之间还有这般真挚的情谊?

  泪水滚至腮边,他也恰好走到供桌前,信手拾起一把香,在火盆里点了,恭恭敬敬插在香鼎之中,又拿起一盏酒洒在地上,这才转过身来向众人朗言道:“昔日我与本初同在洛阳为官,那时皇纲不兴家国危难,外有黄巾之叛,内有阉党之患,天下名士莫不禁锢,黎民百姓苦若倒悬……”都是事先写好的诔文,曹操这两天理事之暇花了不少心思背诵,“袁氏一门四世三公,辅保君王燮理阴阳。本初少有志节,广交侠义,剖肝泣血,昼夜忧劳。大将军何进疾于阉党,义心赫怒,故授其以督司,咨其以方略。宦官祸乱之际,本初率师闯宫,抽戈承明,虎啸群阉,击斩凶丑,英勇之举,天下尽知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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