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这番话大有粉饰,袁绍曾辅佐何进谋诛宦官是不假的,但却行事不慎招致董卓入京,算起来实是过大于功。但人死了便须隐恶扬善,更何况曹操的目的是收买人心,自然要什么好听说什么。在场的河北旧僚都也不曾把他们的主子想得如此高义,可眼见曹操眼含热泪娓娓道来,顺着这话去想,越想越觉得有道理,受困半载的恨意自然已去了两三成。
曹操擦了擦眼泪继续慷慨陈词:“董卓入京霸占朝堂,弑杀少帝诛戮太后。本初父兄并当大位,不惮一室之祸,解节出奔,创谋河外。首倡义军,匡扶汉室,引会英雄,兴师百万,饮马孟津,歃血漳河。可恨故冀州牧韩馥怀挟逆谋,欲专权势,绝其军粮,以至讨贼不成。董贼肆毒,害及天下,袁隗阖门,同日并戮。鸟兽之情,犹知号乎!骨血之仇,岂能忘矣!本初以忠孝之节不能两全,自此立誓,扫灭狼烟,复兴汉室,讨乱诛叛,青史扬名!故运筹帷幄,忠义相从,夺取冀州,始建宏业!”反正袁绍灭韩馥之时曹操还未与他反目,夸一夸于己也无碍,“又黄巾十万焚烧青兖,黑山群寇为虐河北,本初东突西挡,南征北战,兵戈所至,无不披靡!东土群贤,争相影从,幽并烈士,尽皆响应!公孙瓒残害刘虞,虎狼南驰,本初星夜驰骋,与其角力,冒践霜雪,不顾险阻,历经百战,终克易京!所部文武,尽属英杰,依仗天威,拓定四州!”说至此曹操又拿起第二盏酒,在袁绍陵前豪迈地一甩。
河北群僚最值得夸耀的就是辅佐袁绍建功立业时的事迹,想当年诛黄巾、败黑山、消灭公孙瓒,谁不曾立下点儿功劳?谁不曾与袁绍同甘共苦?听他点到此处正触了心中最痛之处,立时号啕大作,悲恸震天。而且曹操说得明白,“所部文武,尽属英杰”指得就是他们。既然都是豪杰,也就无所谓昨非今是,曹操的统治也就顺理成章可以解释为袁氏的延续。不知不觉间,敌对心理已去了大半。
曹操的悼念之辞说到此其实已到了最难之处,因为后面就是袁绍和他反目而战了,夸也不是贬也不是。不过悲痛是互相传染的,他眼见河北群僚哭得昏天黑天,也渐渐情入其中,猛然回忆起他与袁绍在胡广丧礼上的谈笑风生,回忆其拯救党人时的种种努力,还有在何进府上共同度过的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……忽觉一股悲情似笼住的炭火,连绵不绝地往上涌。曹操竟不由自主地号哭道:“惜乎!惜乎!我与你本情若手足,到头来却势同商参[2],此是为何?为何!”
这句话一出唇,西边荀攸、郭嘉等几个心腹暗暗吃惊——不对啦!这不是事先预备的诔文,原来的内容是哀叹袁绍背弃朝廷、从此沉沦骄纵,怎么都不提了?
情之所至,哪还记得虚情假义的措辞?什么奉天子尊大义,那些欺世盗名的话都让它见鬼去吧!他转过身凝视着袁绍的坟丘哀号着:“本初!若逢太平之世你我必为肝胆之交,可这乱世之霸主只有一个,人不为己天诛地灭,我乃不得以而为之!你已仙去,以往仇怨一笔勾销,今日老弟看你来啦……忆昔当年举兵之时你对我言讲‘南据河,北阻燕代,兼戎狄之众,南向以争天下,庶可以济乎?’我却道‘吾任天下之智力,以道御之,无所不可!’今日看来你我谁对谁错……你循光武爷起于河北中兴天下之策,本可无敌于天下,却一意孤行藐视群雄,才有今日这般境地。只因为你狂……你狂……你狂什么啊!”曹操擦擦眼泪,漫指东首之人,“你可知麾下群臣含辛茹苦?你可知河北黎民嗷嗷待哺?你可知你死后多少人为你尽节而亡?你为何刚愎自用不纳忠言啊!”人都是看得清别人看不清自己,曹操虽然句句在理,却忘了自己刚愎狂妄之时丝毫不逊袁绍,“本初啊,有道是知子莫若父,也怪你虑事不周立嗣不明,加之二子骄纵愚鲁,致使国破家亡……我好恨呐!恨你养下这两个败家子!”说到此曹操已是涕泪交流,“本初……你我今生惺惺相惜可又势同水火,老弟直言,不能放生你膝下骨肉!但我真的敬你三分,敬你先声夺人敢为天下先,敬你不吝财货散金如土,敬你不惧安危坚如磐石!若论这些,即便你躺在地下,我站在这里,依旧是不如。你我恩怨乃上苍所定,若有来世小弟愿与你并辔而驰!呜呜呜……本初兄……”一番肺腑之言至此而止,可谓大起大落有始有终,曹操伏在香案之上大放悲声。
实话实说有时候比精心筹谋的语言更能打动人,河北群僚听罢越发伤感。有的想起袁绍的知遇之恩,顿足捶胸呼天抢地;有的感于妻离子散国破家亡,幽幽咽咽肝肠寸断;有的痛惜袁氏之败亡,无声抽泣黯然神伤。
刘氏夫人哭得杏眼迷离,一时哽咽扭项回头——又见一座草庐[3]立于陵侧。那是她亲生子袁尚为亡夫守孝住过的,当初袁绍新丧之时,袁尚、袁熙在垩室中守孝,袁谭却被软禁在府中无法尽孝,如此区别对待兄弟安能无怨?她猛然想起袁绍临死前那句“千万别难为谭儿!”,到现在才明白此中深意,悔不听亡夫之言,祸起萧墙家败人亡;回过头来又见三子牌位立于供桌之上,再想见面此生无缘,除非是在黄泉。刘氏又悲又悔又气又恨,但觉眼中牌位左右旋转——竟哭昏在陵边。
西边曹营的人触景生情也有不少哭的,不过情景所致偶然而发。许褚哭的是好兄弟典韦死得悲惨;辛毗哭的是阖家数十口冤魂;曹休哭的是母子辗转避难千辛万苦;国渊哭的是师尊郑玄一代鸿儒薨于军中;李典哭的是杀他叔父的仇人张辽就在身边,却偏偏不能报仇;荀衍哭的是同胞手足就在神道对面,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……种种光怪陆离的乱世悲情都在此刻发泄出来。
不过也有心肠硬的,乐进揣着手立于人群之中,哼都懒得哼一声,满脸不屑之色。他乃粗莽武夫,自然不懂曹操收买人心之计,又见身旁邓展也跟着抹眼泪,气呼呼道:“我看你们这帮人都他妈有病!姓袁的跟咱打仗还打出理来了?叫咱们拜祭他,真不知主公怎么想的。你又不认得袁绍,跟着起什么哄啊!”
邓展乃一慷慨侠士,生平重情重义,哭得跟泪人似的,抽泣道:“袁绍好坏我不知道……可我见主公哭得凄惨,也忍不住了……”
“哭什么哭?就不该拜祭袁绍,别丢人啦!”
徐宣也是一脸阴沉,听见乐进的话跟着附和道:“乐将军所言极是,在下也觉得此事不妥。雠仇敌对尚且不论,昔先王之诛赏喜哀,所为惩恶劝善永彰鉴戒。那袁绍素怀逆谋之心,上议神器下干国纪。主公此来尽哀于逆臣之冢,加恩于饕餮之室,绝非正道之礼。即便能得河北士人之心,亦非体面之事。”
离他不远站的就是陈矫,这对冤家没有一件事不争执的,徐宣若说东,陈矫必要道西,这会儿听此言论马上反驳:“宝坚之言差矣!昔日高祖与项羽同受怀王之命,口盟兄弟之约,故项羽死后高祖重敛厚葬,难道那也不是正道?袁绍与主公曾为旧友,讨董之际又为义军盟主,虽东西异路,顾及旧情又有何不对?因公义而讨之,以私恩而哭之,不以恩掩义,亦不以义废恩,这正是主公宽厚之处啊!”这番话正投曹操所好,众人纷纷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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