卑鄙的圣人:曹操_王晓磊【十部完结】(62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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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此人丑得出奇,生了张又长又圆的冬瓜脸,紫微微的脸膛;宽脑门,塌鼻梁,左眉高右眉低,一双三角眼,眼窝底下还有颗泪痣,地包天的下巴,胡子倒是不少,可偏偏横着长;个头本来不矮,前鸡胸后罗锅,还是水蛇腰,稍微有点儿罗圈腿,却长了双内八字脚,真不晓得他怎么走路的。

  “德珪,这位是……”曹操没好意思说出口——我叫你帮我招贤纳士,你怎么给我找个丑鬼来?

  蔡瑁清了清喉咙,一本正经道:“此公姓和名洽,表字阳士。”

  “他就是汝南和阳士?”曹营掾属交头接耳,都不敢相信。

  曹操当然听说过这个人,曾被许劭“胆评”夸赞,当年何进几度征辟都不出仕,袁绍也曾拉拢,人家就在荆州闲居。人道闻名不如见面,这位却见面不如闻名,原来这幅尊容,曹操愣了半晌才客气道:“久仰久仰。”

  和洽似乎被别人议论惯了,回了一揖,环顾曹营掾属,满不在乎道:“诸位可是嘲笑在下相貌丑陋?”

  “不敢不敢。”杨修笑呵呵踱了出来,“相貌独特之人大都有奇异之才。昔黄帝龙颜,帝喾骈齿,尧眉八彩,舜目重瞳,文王四乳,周公背偻,重耳仳胁,这些容貌古怪者除了明君就是名相,又有什么不好?”

  曹操闻听这话颇感惬意,杨修此举虽为寒暄,却透着广闻多知的才识,既给曹营长了脸,也叫这些自命清高之人不敢小觑。哪知和洽那张丑脸挤弄了几下,坦言道:“先生所言皆民间所传,他们若真长成那样就不是人了!《论衡》有云‘火不苦热,水不痛寒,其性自然也。’我这相貌也是其性自然,没办法的事。已经长成这模样,还在乎别人笑话?《易》曰‘否极泰来’,恐怕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吧。”说罢脸庞又挤弄几下——原来这是笑,可比哭都难看。

  “人不可貌相,不识无盐之美为无心也。”曹操察觉到了,此人出口成章,盛名之下无有虚士,正想亲自讨教他几句,和洽却抢先开了口:“丞相,在下有一事不明,想向您请教。”

  “不敢当。”曹操瞧着他这幅认真的丑样子,反倒不敢轻视。

  和洽缓缓道:“丞相奉天子而讨不臣,携王师南征,想那刘景升父子皆才疏少谋之人,不谙军务不识天道,归命已属幸然。”说至此,话风一转,“但荆襄之民未闻王师尚耕稼自安,闻王师既至,反争相逃窜,几成乱世流民。刘备鄙陋之士,客居荆州,南遁之际从者十万,牵家带口扶老携幼。至长坂之败,刘备虽破,然伤及无辜近万,父子相拥坐泣于地,夫妻掩埋哀号动天。古人云‘力足以举百钧,而不足以举一羽;明足以察秋毫之末,而不见舆薪。’丞相恩德既可泽及我等微末之徒,何不能得荆州之人心,使其奔走蒙难?”

  此问一出,帐内静得落针可闻——这不是当面揭短吗?

  曹操被问得无言以对,不过可能是因为和洽长得丑,他竟破天荒没有发怒,仅是心下暗想:这些隐居荆州之人看来也不怎么好打交道,需给他们些颜色瞧瞧,不能叫他们小觑了。

  正思量应对之词,一旁杨修却替曹操答道:“刘表为政之日每每诋毁朝廷,一者荆州百姓苦屯田,二者惧屠城之难,皆道听途说口耳相传,加之刘备狼子野心,扇风蛊惑,其实朝廷王师岂会真的行此不义之事?不过是三人成虎,众口铄金。”

  和洽又狰狞地“笑”了两声,没在是否属实的问题上钻牛角尖,反而道:“是非真假在下不知。然而无风不起浪,既有此风言,恐怕非朝廷之福。”

  “古时有传言‘楚王好细腰,宫中多饿死’,此事诸子书中多有提及。荀子云‘楚王好细腰,故朝有饿人。’到了韩非那里又说‘楚灵王好细腰,而国中多饿人。’墨子所言更细致‘楚灵王好士细腰,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,胁息然后带,扶墙然后起。’说得有模有样的。”杨修侃侃而谈,竟将诸子百家的章句一字不错背出来,“诸位请想,楚灵王喜欢的不过是细腰宫女,与朝臣、国人何干?就连先贤诸子都道听途说,何况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呢?”

  杨修这番话竟把和洽顶了回去,曹操心里甚是滋润——先前听他解曹娥碑文只当他有些小才,现今看来与其父大有不同,不仅学问好,还颇识时务,这小子可以予以重用。

  和洽虽不再言,心下却道:屠城之无论事大小必有之,屯田五五分税也是实情,天下乱而用重典,将来这些法令迟早要废除。固然刘玄德是个包藏祸心之徒,然曹孟德亦为苛政严厉之主,此二人势不同耳,却无优劣可辨。真正受苦的只是无知、无辜的百姓。今后我效力曹营定要为诤谏之臣,以匡此人之过……

  蔡瑁似乎是想缓解这僵持的气氛,又引荐另一位,乃长沙郡人,桓阶桓伯绪,曹操未闻此人有什么名气。一旁蒯越却道:“桓先生便是当年游说长沙太守张羡起兵之人。”

  曹操听罢连忙整理衣冠深深作揖:“原来是助我官渡得胜之人。”官渡之战刘表本与袁绍串通,计划在两军僵持之际兴兵袭曹操于后。可关键时刻桓阶鼓动当时的长沙太守张羡造反,刘表急于平叛耽误了与袁绍的约定,才使曹操专心北顾最终得胜。因而桓阶虽不在曹营,却为曹操立过大功。

  桓阶不敢自居:“昔齐桓攘夷戎以尊周,晋文逐叔带以纳王。袁氏与朝廷为敌,而刘表应之,此乃取祸之道。在下所为其实是为荆州百姓,非独为丞相也。”

  曹操连连点头——这人坦白直言,也可堪一用。

  蔡瑁又逐个引荐其他人,有经学之士隗禧隗子牙,先朝河东太守韩术之子韩暨韩公至,曾在西京任尚书的赵戬赵叔茂,先朝大将军窦武的孙子窦辅,以及与诸葛亮交好的石韬石广元、孟建孟公威两个年轻后生;还有一位复姓司马名芝,字子华,河内温县司马氏一族,算起来还是司马朗、司马懿的族兄呢。

  曹操拥彗折节一并礼遇,长者辟为掾属,少者充任令史;正寒暄间又发现一位皂衣之士始终隐在人群最后,别人有说有笑他却一个劲后躲,曹操左看他便右闪,右看他又左闪,半天连正脸都没露,活像捉迷藏。不过即便如此,曹操还是猜到了此人:“梁尚书!选部尚书梁孟皇,是您老人家吗?”

  这回躲不成了,梁鹄老老实实钻出来:“参见丞相大人,小可乃一避难之人,早已不是尚书。当年之事还请您老见谅……”说罢连连屈身,不知作了多少个揖。

  众人听他以近七十高龄自称“小可”都不禁发笑。其实梁鹄真不是什么德行人物,他任选部尚书不能公正选才,当凉州刺史也搞得一团糟,只因书法杰出才得先朝灵帝宠信,与鸿都门出身的贾护、江览、任芝等佞臣属同类人物。

  曹操未见梁鹄之先还有几分恨意,此刻见他容貌沧桑,哆哆嗦嗦,全无昔日皇帝宠臣的傲气,既可怜又解气,故意拿他开心:“梁尚书,咱们是老相识了,若非你当年拒我于门外,焉有今日朝廷宰辅之位?多谢多谢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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