卑鄙的圣人:曹操_王晓磊【十部完结】(62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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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不过除了得意,他心头还有一丝不解——明明是大好日子,怎么不知不觉竟吟出了悲意?连人生如朝露的话都出来了,或许是光阴易逝往事萦绕之故吧!不过正因有此悲意,此诗方能前悲而后喜,先抑而后扬,没想到这即兴之辞竟成了一首杰作……

  隔了半晌赞叹之声才起,杨修起身赞道:“昔日周公一沐三握发,一饭三吐哺,犹恐失天下之士。丞相所云‘山不厌高,水不厌深,周公吐哺,天下归心’,足见重才爱士之心可比古之圣贤!”

  “过誉了……”曹操含笑摆手,心下却越发满意此人。

  王粲也摇头晃脑道:“这‘呦呦鹿鸣’两句本出自《诗经·小雅》,随手拈来全无矫揉造作之感,反倒似丞相自创的一般!真真巧妙!”

  王粲昔日得蔡邕之点拨,连他都给这么高的评价,别人越发赞扬。曹操手捻须髯正在沾沾自喜之际,忽听许攸尖声尖气道:“不好!晦气啊晦气……”

  众人见他公然泼冷水都不禁侧目,曹操知他性情,也不大当回事,扑哧一笑:“你这败兴之物,偏与旁人所论不同。评说词句也罢了,何来晦气?”

  许攸自顾自灌了樽酒,擦擦嘴道:“今聚饮江畔乃是幸事,你却一开言就连发六句悲苦之叹,还道‘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’之言,岂不是晦气?”

  曹操不屑一顾:“你何曾明了我诗中之意?岂不闻诗赋皆有比兴之道?胡批乱讲真是扫兴!”

  “我说的正是比兴之道。前面悲叹之语也就罢了,你既有求贤之意,为何还道‘绕树三匝,何枝可依’?难道说你曹阿瞒这棵大树也不可依?甚是不吉啊!”

  曹操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——招揽天下才士,谋取九五至尊恰是他此时最在意的事,这番败兴之言正触霉头。

  许攸兀自不悟,依旧嬉皮笑脸往下批:“还有,今我军在北周瑜在南,你却道‘乌鹊南飞’。这岂不是说你这棵树不可依,反倒逼得那些有才之士南奔孙氏?大军相持之际,将士用命之时,这诗是不是晦气?”

  蔡瑁早发觉曹操变颜变色,赶紧出来打圆场,嚷道:“许子远,你这饶舌鬼!喝酒还堵不住嘴?”众人皆有尴尬之态,一见此景都把酒举了起来:“请请请……”甭管左右是谁,都一通乱敬。猛然间又听乐声骤起,杜夔带着一干乐工又奏又唱,竟然就是曹操刚作之辞: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。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……”

  “嘿!好厉害,这么会儿工夫就奏出来啦!”

  “是丞相编得好,敬丞相……敬丞相……”众人连声敬酒,总算把这话头岔开了。

  曹操手握大槊呆立半晌,最后冷笑一声回归坐席。蔡瑁已一头冷汗,他呆了片刻,猛然想起件事——冬天本是西北风,可每逢冬至前后,必有几日转刮东南风,如今为避风浪战船多已连锁,当防敌人火攻,该提醒曹操一声。想至此一抬头,却发现主席上已空空如也。

  “异度兄,丞相何处去了?”

  蒯越道:“方才起风,丞相好像起身更衣去了。等他回来你劝劝他,时候不早了,差不多就散席吧,不少人都悄悄撤了。如今时气不好,别再有病倒的。”

  “好。”蔡瑁连忙起身,“我正好有事与他谈,顺便问问。”说罢起身奔了阁楼。

  这艘楼船的阁楼共有三层,一层相当于议事军帐,二层以上既供将领居住又可安排弓弩。这会儿众人都在船头饮酒,卫士仆役也在外伺候,曹操平日又不在这儿住,里面连个兵都没有,唯恐失火仅点了一盏灯,昏昏暗暗的。蔡瑁转了两圈没看到曹操,正想登梯上楼,却听东边窗口传来说话声,过去一看,不禁失笑——船舷夹道处十几个亲兵分作两列,那位大丞相正褪着中衣往江里撒尿。

  蔡瑁想打个招呼,又恐“惊驾”,这等事还是不看为妙,便侧身隐在窗内,却听曹操正说道:“我以为你这老小子指天画地有多大的本事,原来也是饮酒撒尿的寻常之辈。”

  说谁呢?蔡瑁正诧异,又听到一个尖尖的声音:“阿瞒兄不也一样?”

  蔡瑁禁不住好奇,偷偷探头一看——果然是许攸,也提着中衣在那儿站着呢。

  其实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,可许攸天生爱说话,小解还要聊天:“唉……咱都老了,身体不行了,我一夜得起个两三次。”

  曹操却道:“我身子硬朗着呢,没你那般废物。瞧你那物件,就是个软枝子,撒个尿都这么半天,恐怕什么乌鹊也依不得了吧?还有脸说我?”

  蔡瑁捂着嘴才没笑出声来,瞧着他俩斗嘴,心里却觉踏实不少——毕竟是朋友,刚才还在生气,这会儿又有说有笑了。

  许攸也笑道:“你太小心眼,什么事都记着。撒尿还要作践我。”

  “我作践你?你几时给我面子?”

  “官渡之时若不是我……”

  曹操赶紧拦住:“行啦行啦!别没完没了的,多少年就是这么句话,做梦呓语都忘不了!”

  “我立的功劳,凭什么忘?”

  “我也没亏待过你呀,赐你钱财,与你富贵。你的家奴在外勒索民财强占田地,我何时问过?”

  许攸咯咯一笑:“墨子有云‘据财不能以分人者,不足与友!’自古钱财乃智勇所谋,你酬劳我还不是应该的?”

  “应该的?好好好!算你对,你对……”曹操笑呵呵系好中衣,忽然手指前方,“子远快看,有一条闪白光的鱼!”

  “在哪儿?”许攸不明就里,裤子还没系好就抻着脖子弯着腰一通找,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漆黑的江水,哪有什么白鱼?正在五里雾中,忽觉腰上一痛,一个趔趄栽落江中。

  严冬的江水冰凉刺骨,许攸手刨脚蹬拼命喊着:“快拉我上去,我不会水!”

  “哈哈哈……”曹操笑得前仰后合,“天底下也有你许子远不会的?我可不信!”

  “我真不会水……”许攸话未说完已灌了口水,一伏一冒嚷着,“咳咳!救命啊……”

  “救命?”曹操的笑容倏然不见,霎时间目光狰狞可怖,“绕树三匝,何枝可依,既然我不可依,又岂会救你?实话告诉你,我忍你不是一天两天啦!”

  “曹阿瞒……”许攸明白了,就是他把自己踹下来的!越发死命挣扎,“曹阿瞒……曹丞相!求你看在……”话说一半又没入水中。

  “看在老朋友的份上饶了你?”曹操冷冷一笑,“你可真是痴人,到死都不明白。正因为你是我朋友,我就更不能容你居功自傲,指手画脚!别以为立了点儿功劳就可以为所欲为,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。我能富贵你,也能杀你!顺我者昌逆我者亡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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