效忠天子维护皇权的士大夫之节已荡然无存了,群僚们一个个懦弱怕死,希图幸进,随波逐流。荀彧的心凉透了,他已不想再在这个虚伪的殿堂上停留片刻;他恭恭敬敬向天子大礼参拜,起身后将牙笏往腰间一塞,迈步就往外走,当他即将跨出大殿的那一刻,忽然扭过头,鼓足勇气声嘶力竭道:“天下有道,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;天下无道,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。道之大原出于天,天不变,道亦不变!难道这天要变了吗?”
霎时无论董昭、华歆、陈群,还是那些作壁上观的群僚尽皆披靡。良心何在?臣节何在?面对如此强烈的质问,他们如何作答?荀彧喊罢这一声,顿觉胸中空空如也,头也不回迈步下阶。初夏的阳光照耀在宫廷的青砖之上,闪烁着一层暖洋洋的白光,而他身上依旧那么冷,冰冷冰冷的。他心里很清楚,这种抗拒并不能改变什么,再有力的辩驳也阻挡不住曹操的行动,一切都是徒劳!
荀彧走了,大殿上一时寂静无声,隔了半晌群臣才把目光又集中到天子身上。刘协头戴天子冕旒,坠下的珠帘挡住他的脸,群臣也瞧不清他究竟是何表情,只听他无奈地叹息一声:“唉……散朝吧。”那颤巍巍的声音中似乎透着一丝哽咽。
[1] 铜雀台建筑群主体分为三台,中间是铜雀台,南边是金虎台,北边是冰井台。但三台并非同时建造,铜雀台始建于建安十五年末,金虎台建于建安十八年,冰井台约建于建安十九年。
[2] 征事,六百石属官,没有具体职责,相当于顾问。
[3] 禹贡九州,《尚书·禹贡》记载的地理划分方法。九州为雍州、冀州、梁州、兖州、豫州、青州、徐州、荆州、扬州,汉代自汉武帝施行十三州制,并未采用九州之制。
第十五章 曹操晋位魏公
寿春备战
建安十七年秋,曹操经过精心筹备再次起兵征讨孙权。这一回不单是要完成夺取江东的宏愿,更为了洗雪赤壁之战的前耻。曹操吸取上次轻敌落败的教训,发兵之前命阮瑀以自己名义给孙权写了一封长达千言的书信(《为曹公作书与孙权》,见附录),不但夸耀了曹军实力,举例了前朝淮南王刘安、凉州隗嚣、渔阳彭宠等地方割据的失败,并给孙权指明出路:“内取子布,外击刘备,以效赤心,用复前好,则江表之任,长以相付,高位重爵,坦然可观。上令圣朝无东顾之劳,下令百姓保安全之福,君享其荣,孤受其利,岂不快哉!”
但曹操也明白,孙权早就铁了心与自己一争天下,张昭是他招贤纳士的旗帜,刘备是江东的重要盟友,他怎么可能自毁长城?这封信既是招降书也是宣战书,明确告诉孙权——老夫又要提兵讨伐你了,前番有周瑜领兵赢得侥幸,这次你还抵挡得住吗?
邺城起兵之后,曹操南下先至谯县,与于禁、路昭、冯楷等豫州诸军会合,并携曹丕、曹真、曹休等子侄拜祭了曹氏祖坟;既而转道向东兵进寿春,又与屯守淮南的张憙、仓慈等部会合,并征调青、徐水军及九江、庐江、汝南、南阳等郡官员,总兵力超过十万,对外宣称四十万,其规模丝毫不亚于赤壁之战。扬州刺史温恢、别驾蒋济、从事刘晔、朱光、谢奇等人闻曹操亲至,提前就从合肥赶到寿春迎接,安排了粮草辎重,并趁此机会汇报这几年来淮南的情况。
曹操、曹丕信马由缰驰骋在寿春以东的原野上。秋收还没结束,田间的稻谷堆得像一座座小山,时而有精壮的小伙子赶着车来搬运。不过他们并不是百姓,而是绥集都尉仓慈麾下的士兵。曹操观看多时,回首对跟随的扬州官员道:“看来淮南军屯卓有成效,不过民屯……唉!”当初赤壁之败袁术旧部叛乱,战事平息之后曹操为了防范孙权再度侵扰,把沿江诸县十余万百姓都迁到了寿春以北进行屯田,不料百姓安土重迁又畏惧屯田重赋,纷纷逃亡,如今不过十剩一二,绝大部分百姓反倒过江投了东吴。近十万人进入孙权境内,不但可以开荒种田,还可以扩充军备,无异于资财与敌,这个徙民政策是个严重失误。想至此曹操特意瞟了一眼扬州别驾蒋济,自嘲道:“本来想让百姓们避难,结果反倒把他们全都赶跑了。老夫虑事不周啊!”
蒋济当初极力反对迁徙之策,怎奈力争无效,才造成今日之局面;不过身为下属怎好揭丞相疮疤,转而道:“域民不以封疆之界,固国不以山溪之险。只要丞相重整河山广开恩德,何愁那些百姓不回来?再者屯民逃亡也不仅仅是厌恶屯田,在寿春以南有一伙山贼,为首的头目叫陈策,原本也是袁术旧部。雷薄、陈兰等覆灭后他带了些零零散散的队伍啸聚山林,不到一万人,大部分还是老幼家眷。他们占据深山险要,倒不与孙权勾结,平日也不为患,唯独秋收时节出来抢些粮食。有些屯民是被他们抢怕了,交不上粮食才逃的。”
曹操掉转马头:“我知道这件事,昨日已派张憙领兵去劝降了。若是顺利好歹给陈策个小官,叫他山里那些百姓出来,也可以弥补些屯民嘛。”话虽这么说,他却已经在考虑修改屯田的政策。经过这么多年,北方大部分城邑已安定,粮食不再是问题,流民也越来越少,屯田的策略越来越不适应形势,以后似乎没必要再搞大规模民屯了,完全可以用军屯取代。
曹丕自从那日被父亲教训,越发谨小慎微,适时插口道:“父亲,今值秋收时节,山贼未附,恐怕此地不甚安全,还是回营吧。”
“嗯。”曹操紧了紧征袍,“是该回营了,前方战报也该到了。”
一行人回转大营,果不其然,自合肥传来张辽军报,孙权闻曹军至寿春也加紧备战,向江北大营增兵戍守,又发出书信向刘备求援;曹营众掾属正汇聚大帐商讨对策。曹操笑道:“江东能征之将莫过于周郎,今周公瑾已死,余者不足为惧;至于刘备远在蜀中,又有曹仁、满宠屯于襄樊,自顾尚且不暇,又岂能帮得了孙权?我听闻周瑜死后,孙权以鲁肃代之,领兵四千屯于陆口,足见孙、刘两家嫌隙已生。以利相交,利尽则散;以势相交,势去则倾,如今不能与赤壁之战时同日而语。这次我先不管刘备,就打孙权!江东若定,荆州不足为虑也!”看得出来,曹操对眼前这一仗还是颇有信心的。
群僚无不附和,这时有校事卢洪领董昭之命自许都赶来:“启禀丞相,有长安方面军报,月前马超自西凉举兵复侵陇上诸县,韩遂所部也蠢蠢欲动。”
前方的仗还未打,后方又出了乱子,曹操不禁蹙眉:“马超贼心不死实在可恨,他既然要造反造到底,老夫就成全他。传命至许都,将马腾父子满门抄斩暴尸四门!”
“诺。”卢洪领命,又呈上一封书信,“这是荀令君给您的。”
“嗯。”曹操的渐渐脸色由晴转阴,深吸了一口气,才打开书信慢慢观看。
帐内群僚皆已闻知许都朝堂之事,荀彧反对曹操晋位公爵,几乎闹到势同水火的地步。这会儿一见书信,群僚无不提心吊胆——他们固然不反对曹操的僭越,甚至乐观其成,但大多数人与荀彧也非泛泛之交。荀令君辅助曹操二十余年,其中主持朝政就长达十七年,无论朝廷还是幕府,甚至军队,谁不曾受过他的恩泽提拔?倘若荀彧获罪,曹操震怒追究起来,再有卢洪、赵达等辈煽风点火,有几人能脱清干系?牵一发而动全身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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