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时间寂静无声,所有人都低着脑袋,以余光默默关注曹操的反应。恰逢将军张憙交令,急匆匆迈进大帐:“末将参……”
“大胆!竟然不从我意!”曹操拍案大怒。
张憙大骇,晕头涨脑跪倒请罪:“原来丞相已知道了……那山贼陈策不肯归降,请丞相治罪。”
曹操把书信一撂,就势冲张憙发作道:“废物!为什么不杀了他?螳臂当车自不量力,小小草寇也敢抗拒天命?”
张憙羞赧道:“陈策居于险要难以攻克,末将兵少不能得胜。”
曹操狠狠拍着帅案:“天下之人如流水,障之则止,启之则行!生杀予夺尽在我手,我欲为之谁敢阻拦?敬酒不吃吃罚酒,此人不除何以立老夫之威?给我把曹洪、于禁、路昭、邓展他们都找来,我要发动大军进剿陈策!”
对付一股小小的山贼,何必动这般阵仗?曹操所怒的似乎不单单是陈策。军师祭酒杜袭为人憨直,又是急性子,忙出班谏言:“山贼草寇啸聚深山,守易攻难。无之不足为损,得之不足为益,为此小患何必烦劳大军?”
曹操却厉声道:“虽不痛,痒亦难忍!老夫纵横半世威震天下,四方豪杰尚且惧怕,难道偏偏不能驯服一人?”
这些小题大做的话真的是说陈策吗?群僚见他赌上这口气了,都不敢随便吭声;忽听有个清脆的声音道:“下官有一言,望丞相深纳。”众人斜眼望去,说话的是扬州从事刘晔。
刘晔,字子阳,淮南成德人,原是征虏将军刘勋任庐江太守时的旧部,以机智多谋著称,曾助刘勋计杀巢湖太守郑宝,官渡之时刘勋降曹,他也归顺了朝廷。曹操也曾征召过他,对他的才能格外欣赏,但不知何故未加重用,非但没能留任幕府,连同为淮南旧部的蒋济、仓慈等人都比不了,至今只是区区扬州从事。
外人不解缘故,曹操却很清楚。刘晔千好万好唯有一宗短处,他乃光武帝与郭皇后之子、阜陵质王刘延的后人,汉室嫡派宗亲,曹操欲取刘氏之社稷,对这种人难免心怀芥蒂,故而不加升赏。今日一见此人进言,不禁引起注意:“子阳有何话说?”
刘晔身材高大,弓着腰在帅案前答话,更显得毕恭毕敬:“陈策小竖因乱赴险,非有爵命威信之人难以相伏。往者偏将资轻,而中国未夷,故策敢据险以守。今天下略定,后服先诛。昔日李左车为韩信画策,显声威而服燕齐。韩信区区一将,何况丞相之德?以下官之计,丞相无需大动干戈,给草寇发下一道教令,归降者有赏,抗拒者加诛,令宣之日军门开启,贼寇必然畏死而投效我军,陈策之众不战自溃!”
谁都没料到,曹操听了这话竟露出了一丝笑意:“归降者有赏,抗拒者加诛,顺我者昌逆我者亡,这倒是好办法。张憙,你听见没有,就按刘子阳说的办!”
“诺。”张憙擦擦冷汗,领命而去。
“刘子阳,你以后也到幕府任职吧。”令曹操满意的不仅是刘晔的计策,更是刘晔的态度。身为刘氏嫡派宗亲,却毕恭毕敬大颂自己的威德,汉室之后尚且如此,又何虑别人反对自己称公?
刘晔早盼着出头之日,听曹操发了话,颇有拨云见日之感,挺大的个子跪倒在地连连叩头:“谢丞相提携,谢丞相提携……”曹操却不在意他这些感激话,信手取过一份空白竹简,搦管而书。
众人都感觉得到,曹操发脾气并非针对陈策,看了荀彧那封信后他心情就变坏了。可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谁也不敢问,众人呆呆望着他奋笔疾书写了份文书,抬手交与赵达:“速速入京交与董昭办!”交代完又扫视群僚,冷冷道,“今四境不宁战事颇多,军务冗杂非一人所能独任。自即日起荀攸改称中军师,增钟繇为前军师,凉茂为左军师,毛玠为右军师,共担各方军机之事。”
表面上看这是为了应对眼前的局面,但多方对敌也不是第一次,以前没这么多军师还不是照样应对?一个军师变成四个,这分明是分荀攸的权!看来荀彧这次真的惹恼曹操了,整个荀氏家族的地位都在动摇。好事之人不禁偷偷瞥了荀攸一眼,却见他满脸木然,任何表情都没有。
大难当前能自保就不错了,还敢苛求什么?荀攸又悲又惧,只能把对荀彧的愧疚埋藏心底……
荀彧罢职
尚书令荀彧披着一袭长衣站在自家院落里默默出神,抬头望去,凛凛朔风卷着枯黄的落叶轻轻飘过院墙,宛若蝶群扑向花枝。不过他心里明白,世有兴衰人有荣辱,肃杀的秋天已经到了,自己也如这院中的花朵恐怕不久就将凋谢。
自上次朝会已过了好几个月。这段日子荀彧一直闭门不出,也不接见任何人,连台阁的事情都抛下不管了。刚开始还有大臣谒门求见,希望他出来主事,他一概拒而不见,渐渐也无人登门了。台阁的诏书由荀彧掌管着,只要他不安排下诏,改易九州就不能实施,董昭后续的计划就不能得逞。但拖着不办并不能使事态有所好转,曹操图谋天下的野心不会因个别人不合作就停滞,相反矛盾只会越积越深。荀彧何尝不明白,这么干不过是自欺欺人;曹操毕竟是丞相,录尚书事,大可绕过自己直接宣布政令,只不过是他身在前线暂时无法兼顾罢了。那一天迟早会到来,到时候他又何去何从呢?
曹操已离开谯县前往寿春,渤海操练的水军将南下与中军会合,马超再次举兵侵入陇西,马腾及在京家眷已被全部处死,凉州刺史韦康接连告急,杨沛捅出的一宗宗案卷已递入省中……这些都是牵动天下的大事,等着台阁下诏处置,可素来兢兢业业的荀彧却对这一切政务都失去了兴致。如果所做的一切不是以复兴汉室为前提,那又有什么意义呢?
荀彧掌管中枢比谁都清楚,这样下去会是什么结果——天早晚要变!可是对大汉王朝的忠诚、对无辜天子的同情禁锢着他的灵魂,他始终不甘心迎合曹操;而他所拥有的权力又不足以与曹操对抗,十几年来共同创业,曹操对他的提拔、恩赐更令其无颜以对。此所谓进退失据,又能怎么办呢?只剩下回避,只剩下拖,只能默默等候命运的安排。前番殿廷争锋早把改易九州的真面目戳破,曹操意欲跻身王公已是人所共知的秘密。董昭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,接连碰壁后当然要诉诸曹操。曹操的应对之策却颇令人匪夷所思,他上表朝廷,请封天子刘协的四个小皇子刘熙、刘懿、刘邈、刘敦为王,这无疑是要告诉世人——即便我当了公爵,刘氏依然是皇族,皇子照样封王。紧接着又有另一份表章传到许都,请求给荀彧再次增封。
但这些鬼把戏骗不了荀彧。若要取之,必先予之,给四位皇子封王不过是掩人耳目之举,今日固然能立,他日若连天子都换了,还谈什么皇子?况且这四位皇子都是宫人庶出,伏皇后的两个嫡出皇子连提都没提,这又有什么诚意可言?不过请求增邑的表章却对荀彧触动很大,曹操列举了荀彧在平定河北以前出谋划策所立的功劳,表面上看是对荀彧的褒奖,实际却是暗示——你反对我僭越,反对我篡夺刘姓天下,可若是没有你,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吗?既然我走到今天也是你推波助澜,又有何理由反对我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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