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至宫门荀彧下车,穿仪门过复道,宫中的侍从黄门看到他无不惊讶,即便那些差事在身的人都不禁停下脚步,恭恭敬敬向他施礼。荀彧一概不理,手握笏板低头想着心事,或许是习惯使然,不知不觉走到了尚书台。阁内静悄悄的,荀彧不在的这段日子,台阁几乎已瘫痪了。尚书左仆射荣郃是年高老臣,眼瞅着荀彧不来,他又岂能出来蹚浑水,干脆也告病了;尚书右仆射卫臻年少德薄,又出自曹营,更要避嫌。于是只剩尚书右丞潘勖为首的一干令史,群龙无首不知所措,渐渐无人问津门可罗雀。
当荀彧走进台阁的那一刻,所有人都愣住了,一时间鸦雀无声。潘勖素来是尚书台的笔杆子,正奋笔疾书,猛然看见荀彧进来,竟手一哆嗦,墨笔落在了地上。愣了半晌大家才想起施礼:“拜见令君。”荀彧竭力想让自己笑出来,矜持着向众人扬扬手,信步来到潘勖案边趋身捡起笔来:“元茂,这些日子辛苦你了。”
“不敢,不敢。”潘勖两眼乱转,面带惊惶之色。
荀彧觉出不对劲,低头看他案上写了一半的文书:“你在起草什么?”
“没什么……没什么……”潘勖连忙起身,一把按住那卷简册。
荀彧却已牢牢抓住一角:“松手,叫我看看。”
潘勖搪塞道:“不要紧的事,令君别看了。”却见荀彧瞪大了眼睛狠狠注视着自己,心头一颤,还是不由自主松了手。
或许是这些日子忧心过度,荀彧的眼有些花了,拿起简册端详了半晌,随口默念了两句:“朕闻先王并建明德,胙之以土,分之以民,崇其宠章,备其礼物,所以藩卫王室,左右厥世……朕以眇眇之身,托于兆民之上,永思厥艰,若涉渊冰,非君攸济,朕无任焉,以冀州之河东、河内、魏郡、赵国、中山、常山、钜鹿、安平、甘陵、平原凡十郡,封君为魏公……”这显然是册封曹操为魏公的诏书,潘勖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以天子的名义擅发册命,毫无疑问这又是曹操在背后指使的。
潘勖早已面如死灰——董昭叫他起草,他敢不写吗?荀彧若不让他写,他又岂能擅自落笔?左右都惹不起。万般无奈只得跪倒在地闭上眼睛,等候荀彧斥责。不过荀彧却没有责难的意思,只是冷笑道:“好文采,真好啊……”骂潘勖又有何用?曹操一心要做的事谁又能阻拦?即便荀彧不在位子上,他依旧可以遥控这个朝廷,曹操绝不会因为一个人反对就不再走下去。荀彧痴痴地捧着这份诏书,心已经死了……在场众令史熟知内情,都低着头看都不看荀彧一眼,既非不敢又非不屑,而是不忍!
就在一片寂静之中,廊下响起了脚步声,两位青绶长官一前一后走了进来——前面是董昭,后面跟着华歆。
董昭显然没想到荀彧在此,手中正捧着卷文书,险些掉在地上;一阵错愕之后才稳住心神,挤出一丝微笑:“原来令君也在……您来得正好,丞相有份紧急文书,恰与您有关。既然来了,下官也不必到你府上叨扰了。”说罢展开竹简读了起来,虽然他竭力掩盖紧张,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:
臣闻古之遣将,上设监督之重,下建副贰之任,所以尊严国命,谋而鲜过者也。臣今当济江,奉辞伐罪,宜有大使,肃将王命。文武并用,自古有之。使持节侍中守尚书令万岁亭侯彧,国之重臣,德洽华夏,既停军所次,便宜与臣俱进,宣示国命,威怀丑虏。军礼尚速,不及先请,臣辄留彧,依以为重。
这名义上是表章,口气却无异于命令,“军礼尚速,不及先请”,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,根本无需向天子请示,也不必中台发诏,急调荀彧赴军中任职。什么“奉辞伐罪,宜有大使,肃将王命”不过是冠冕堂皇的鬼话,曹操已没有耐心了,要把荀彧调离尚书令的岗位!
“宣示国命,威怀丑虏?”荀彧茫然咕哝着,“丞相要我到军前效力?”
董昭不敢直视他,低头卷着竹简:“丞相请您暂领光禄大夫之职,持节到军中参谋军事,宣示王命。”
“持节?”荀彧一阵苦笑,“持不持节还有什么意义?”
董昭一时语塞,思量半晌才强笑道:“令君切莫多想,丞相召唤但去无妨。你们之间有什么话说不开?”平心而论董昭虽力挺曹操上位,但与荀彧之间并无恩怨,一切皆是情势使然,董昭也不愿搞到这一步。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,曹操将荀彧撤职也就罢了,又调他到军中赴任,恐怕这不是什么吉兆。
但荀彧考虑的并非自身安危:“我走之后谁主持中台之事?”
董昭瞥了一眼身后:“丞相已指派华公暂代尚书令之位。”华歆也颇觉尴尬,只拱了拱手没有说话。
华歆虽是德高望重海内名士,但生性拘谨柔弱,昔任豫章太守,孙策提兵来袭,他无力抵抗竟手捧印绶开门投降,在江东当了好几年的“座上客”,后来孙策死了,孙权位置不稳屈从曹操,他才得以回归中原。此人在乱世之中磨圆了棱角,磨没了性格,由他主持朝政,当然对曹操唯命是从了。
此时此刻荀彧竟感到一阵轻松,卸下尚书令的位子,重担也就不在了。无论如何曹操不是在他主持的朝廷里改易九州、晋位公爵的,这恐怕是他唯一的慰藉吧。他扭头望着一墙之隔并不十分雄伟的皇宫大殿:“临行之前我想面见天子。”
董昭颇有难色,柔声劝道:“军中召唤十万火急,符节印绶下官都替您准备好了,伏波将军夏侯惇已在城外扎营。令君还是不要面见天子了,回府收拾收拾,明早就随他去吧。”荀彧已不再是尚书令,但他仍不由自主唤其为“令君”,即便董昭也无法否认,所有人都已习惯荀彧主持下的朝廷,他的领导力和功绩是任何人都抹杀不了的。
说完这番话董昭轻轻低下了头——即便有曹操做后盾,他在荀彧面前依旧显得那么渺小。但出人意料的是荀彧没有再坚持,而是默默转身而去,行出好远才喃喃道:“不见也好……不能保江山社稷,我还有何脸面再见天子。”
望着荀彧孤寂的背影,董昭长出一口气,他没有感到半点儿获胜的愉悦,而是静静倚在门边,茫然望着落叶纷飞的御园。阁内潘勖等僚属也都默然不语,唯有华歆那温文尔雅的声音传来:“老夫受丞相错爱,自今日起职掌中台之事。新官上任未能详熟,望列位大人多多辅助。我辈自当同心效命天子,为了我大汉朝廷江山永固,也为我等身家无恙,要谨遵丞相之命啊……”
第十六章 荀彧殉汉
陈兵濡须
建安十八年(公元213年)正月,长江重镇濡须口[1]一片血雨腥风,孙、曹两军已激战了一个上午,在曹军的强烈攻势下,孙权的江北大营已岌岌可危。
镇守江北大营的是东吴小将公孙阳,五年前他跟随周瑜打过赤壁之战,亲眼目睹了曹军的惨状。在他看来曹操早已一蹶不振,又刚刚结束对关中的战事,必定将帅疲惫士无战心,所以当孙权询问有谁敢北渡结营时,他自告奋勇接受了这个艰巨的任务。受任以来公孙阳不可谓不尽力,他不但成功地在江北楔下一座大营,还煽动了大量屯民投效江东。但是当敌人似排山倒海一般涌向自己营寨时,他倏然意识到——曹操已摆脱战败的阴影,重新站起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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