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小兵顺竿儿爬,笑道:“既然你说小的解得对,那就赏赏小的吧。”
曹丕懒得与这等小兵理论,只道:“贪心不足……你要什么?”
小兵憨笑道:“求您赶紧回营用饭休息,实不相瞒,赵司马叮嘱我们照顾好您饮食起居,若您不吃不喝弄坏了身子,我们这些人都活不成了。小的莫看家贫不济,还是独生子,家里爷娘老子宠爱得紧,小的活不成了,爷娘老子也得活活疼死啊!”
“唉!”曹丕心下凄然——穷人家尚且疼爱子嗣,我堂堂公侯之家怎会变成这样呢?都说生于权门乃是莫大幸运,其实权门有权门的苦楚,非是此中之人谁又看得透?
“五官将保重贵体。”其他兵也跟着起哄。
“听你们的,回营。”曹丕喃喃两句,调转马头。
众亲兵无不庆幸,走到连营炊火早就熄了。曹丕来至中军帐前刚下了马,就听背后有人道:“子桓,你又发愁呢?”
曹丕回头一看,来的是曹真,强笑道:“仗不好打,能不愁吗?”说罢努努嘴,打发走亲兵。
曹真凑过来:“你心中思虑何事我都知道,别急,慢慢来。”
“不急,仗要慢慢打。”曹丕回头瞅瞅帐内——空无一人,曹彰一逢打仗就来精神,天不亮就带亲兵走了,连曹操都没禀报,说是要探察敌情,也不知跑哪儿去了。
曹真很是尴尬:“近两年哥哥不常往你府上走动,你可也要体谅哥哥难处。”
“我懂!”曹丕见帐内无人、亲兵走远,终于冲口而出,“论起来都是兄弟,岂能有亲有疏?我都明白。”
“可五个指头伸出来不一样齐。昔日咱在一处捣鸟窝、玩蹴鞠,子建他们还不会走呢。宛城之战何等凶险,咱俩骑一匹马逃出来的,那时子建在哪儿?”曹真这算是彻底交心了。
“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可我不敢说啊,卢洪、赵达、刘肇那样的人满营都是,我分不清谁能信谁不能信,现在连睡觉都不敢说梦话,不知道哪句就能招来祸啊!”曹丕拉住他手,眼圈已有些泛红。
曹丕、曹植的性格都不像父亲,曹操固然善用谲诈之术,但若非留心之事,平素待人也是嬉笑怒骂直来直去;曹植是直而不谲,极少两面待人;曹丕又不一样,性情内敛,喜怒不形于色,莫说日常举止,连诗文中都透着几分含蓄矜持。这会儿曹真见他如此模样,知是真触动伤怀了,忙道:“莫悲莫悲……咱进去说。”
曹丕连连摇头,把曹真拉到中军帐侧面拴马的所在。这地方视野开阔,过往兵士都看得见,这会儿马夫也用饭去了,周匝没一个人,曹丕才把杨修暗助曹植之事详详细细说了。曹真也咋舌:“不好办,没凭没据解释不清,若有书信表记之物……”
“没有!过去好几个月,有也烧了。再说这等样事岂是儿戏?俩人私下的话谁听得见?”
话音未落,马厩后面有人搭言:“你们俩的话我就听得见。”
二人吓得险些瘫软在地,曹真自然而然就把剑抽出来了,却见厩后钻出一人,三十岁上下,满脸微笑——曹休!
“收起来,收起来。”曹休指指佩剑,“子丹啊,可真有你的,得了两条鱼,说是来向子桓道谢。我越想越不对,偷着跟来看看,原来是跑这儿说悄悄话来了。”
“文烈,你都听见了……”曹丕又惊又惧,不知说什么好。
曹休笑脸一收反倒先急了:“你们拿我当外人吗?子丹,谁不知这营里只要有你的,必有我的?好歹我本就姓曹,论亲戚比你还近着一层呢。我的五官将,您也把我忘了,当初跟着您擅闯袁府,您得了夫人,我可险些挨顿板子啊!”
这话说得可真透亮,曹丕忙作揖:“你若肯相助,求之不得。”
曹休道:“我都听见了,不就是这点儿事嘛。好办,找邢颙啊!”
曹丕一愣——对啊,我怎没想到?邢颙是临淄侯家丞,名义上主管曹植府里一切事务,包括来往待客。杨修夜入侯府秘言,这叫什么行为?家丞不该管管?他是曹植府里的人,说话父亲更信,不管杨修说了什么,身为近臣夜访侯府就有罪。再者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三弟尊重邢颙,若邢颙出头告一状,那是何等效力?
曹真也道:“此言有理。当年邢颙出山献平乌丸之策,主公不在邺城,是子桓接待的。那时三日一请、五日一宴,对他何等恭敬?不该忘了这份厚意啊!”
曹丕有几分把握,却不敢把弓拉满:“他多年在外任职,刚回到邺城,况且当的又是三弟府里的官,未必肯帮忙。”
“我料他一定会帮忙。”曹休信心十足,“一者他是个名士,必循宗法之礼,立子建就是废长立幼,从道义上他不会赞同。再者他也是想往上攀的,若不然当初好好在山里待着,跑出来做什么?田畴功成身退,他怎么就当官了?若助你继承大位,他日后也是佐命功臣,此良机焉能错过?”
“好。不过……”曹真点一下头,可马上又皱起眉,“这件事可不能让子桓亲自出头,咱俩身为亲族也不合适,夏侯尚也不行。”
曹休道:“写信交朱铄去办。”
曹真直撇嘴:“不好,朱铄现在的身份只是子桓府里一个管家,邢子昂何等身份?岂有让一家仆去拜会名士的道理?况且都知他是子桓的人……”
曹休冥思苦想:“府里那帮侍从掾属也不可靠,他们大多与子建府里人相熟,况且其中未必没有叔父的眼线。有谁既够身份又可靠,还精明能干行事隐秘呢?唉!若吴质还在邺城就好了……”
二人计议半晌,曹丕没插话,其实他心里已想到一合适人选,只是不想明说,毕竟这件事真做起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
“五官将!二公子!”忽然一个亲兵呼喊着跑了过来。
二人立刻住口,曹丕不动声色,抬手摸着身后一匹马的脖鬃,假惺惺道:“你们说这马好,我看未必及得上阎柔送我的……你有何事禀报?”
亲兵慌慌张张:“荀大人……荀大人他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
“荀大人呕血,呕了好多血,恐怕……”
忽明又晦
尚书令荀攸出征前就已身体不适,但还是跟着来了,这一路道路颠簸又连遭大雨,终于病入膏肓。其实他来不来又有何不同?阻谏南征他不参与,征求立嗣他不答复,出谋划策如今也没他的份。自平定邺城之后他就疏少献策,荀彧死后更如履薄冰,早不是当年那个深得信赖、运筹帷幄的军师了。
他消瘦羸弱的身躯卧于军帐中,苍白的面孔既无哀容又无喜色,双目迷离呆滞地看着帐顶,仿佛要透过帐顶望向那悠远无际的苍穹。而在卧榻边放着一只铜盆,里面盛着他方才吐的血——将近半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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