卑鄙的圣人:曹操_王晓磊【十部完结】(76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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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牢头也凑趣:“牢里道‘恭喜’犯忌讳,您可别这么讲。”说着话打开牢门,一帮人围着贾逵卸枷锁。

  枷是卸下来了,扛着几十斤的东西坐了半日,贾逵站都站不起来了,一迈步就跌了个跟头,段昭笑呵呵搀住:“小心小心!好不容易赦了您,可别在我这儿出娄子。主公还真疼您,也不用人劝,自己坐在那儿想来想去就想通了。”

  “同意收兵了?”贾逵更关心这个。

  “能饶您就不易了,撤兵不可能。”

  贾逵兀自咬牙:“烦劳将军先行一步告知主公,我这就去谢罪,还要再上谏言……”

  “您可真是硬骨头!”段昭由衷敬佩,“别去了,依我说就在这儿歇一晚,天亮赶紧回营。主公岁数大了脾气难料,又有赵达那等小人作梗,搭上性命也无济于事。您好自为之吧。”说罢扬长而去。

  贾逵还欲再言,牢头也劝:“这位大人,见好就收吧。别看您官大,可牢里的事您没我明白。您打的什么官司我们不清楚,我们也不敢问,但我干这行十几年了,冤死的、屈死的、妄死的、不该死的,见得太多啦!这还多亏我们吕郡将武将挂文职,是个直来直去的好官,换了别的衙门您敢想吗?不是人人都似您这般幸运啊!”

  “唉……”贾逵苦笑着摇了摇头。

  三曹同心

  贾逵下狱险丧性命,曹操连下两令拒绝纳谏,再无人敢公然反对南征。中军与青州军会合后继续南下,一路上暴雨不息,将士们也只能咬牙忍耐。直至建安十九年十月,大军总算到达合肥,许都、南阳等地兵马也陆续赶到,曹军兵锋又指濡须口,孙权也已在南岸调集好部队,一场大战似乎在所难免。

  但相较以往任何一次战事,此番南征军心尤其不稳。其实阴雨连连道路难行不过是个托词,当年北征乌丸、西征关中都比这难走得多,将士不愿南征的真实原因是心里没底。赤壁之战大败亏输、濡须之战无功而返,北方兵越打胆越怯,一听“南征”就头疼,而庐江屡次遭袭、南阳严防荆州,长期以来精于水战的部队就是培养不起来,这又有什么办法?大战在即士兵暗自揪心——倒是活着来到合肥了,可谁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啊!

  忧心忡忡的何止将士,曹丕更是惶惶不可终日,这次南征对他太不利了。父亲用意很清楚,眼下正是选立世子的关键时刻,父亲把他带出邺城等于让鱼脱了水,所有倒向他的元老大臣、府邸属员都见不到了;反之,曹植倒可趁他不在大施手段收拢人心。冰井台的工程也已转到曹植手中,所有功劳、好处全归人家。这场仗拖得时间越长对他越不利,倘若打个一年半载,邺城还能剩下几个支持他的人?

  好几次曹丕都想把杨修之事向父亲挑明,怎奈无凭无据,反倒有诋毁之嫌,每每欲言又止。岁月不饶人,曹操毕竟已至花甲之年,一路奔波颇觉劳苦,又住进了城里,连见他面的机会都少了,开仗还不知怎么样呢!

  曹操移至城中,召开会议参谋商议破敌之策,营中事务反落到曹丕、曹彰兄弟头上。不过他们也只是名义上代理,并无实际军权,中护军韩浩、右护军薛悌早就包揽了一切,只是遇事向他俩打个招呼罢了。而且曹操不知出于何种目的,又派军谋掾赵戬给曹丕担任司马,嘱咐曹丕凡事都要与赵戬商议,弄得他非但大营的事做不了主,就连自己手下的兵都管不了,只能整天在连营里转来转去。士兵还以为他亲自巡营是为了监察军纪,愈加提心吊胆,哪知他这是愁得瞎转悠!

  这日清晨正行到后营门前,忽见一员身形胖大、披散发髻的将军拎着好几尾鲜鱼迎出来:“五官将又亲自巡营了,真是恪尽职守啊!”来者乃幽州旧将阎柔。不过十年光景,昔日幽燕小将已是人高马大,一脸络腮胡,肚子圆得快流出来了。当年出塞远征,曹操曾赞他一句“我视卿如子,亦欲卿视我如父”。这句话放出去不要紧,阎柔享福了,诸将拿他当丞相干儿子,谁也不敢招惹,好吃好喝能不长肉?

  但阎柔也颇会做人,对上有礼驭下有恩,尤其待诸位公子们格外亲厚。公子们府里的宝马良驹都是他从乌丸部落弄来的,三年前河间叛乱也是他帮曹丕平定,因而与曹丕的关系更近于他人。

  “末将正要去中军帐拜见,不想这儿遇到您了。营里几个兵方才捕鱼,钓上来几条这玩意儿,有认识的说是鲥鱼,好东西哩!这么好的鱼末将可消受不起,您拿去叫庖人处置了吧。”

  曹丕低头一看,绳上拴着十条鱼。这玩意岂能轻易捕来?八成是托当地渔人捉的,故意来献殷勤。想至此不禁苦笑——我落魄至此,明眼人都瞧得出来,他还来向我示好,倒也算个朋友!却也不便说破:“多谢你一片好意,这些鱼我可消受不起。”

  阎柔早算计好了:“您若是嫌多,自己留两条,给主公送两条,给三公子送两条,送荀尚书送两条,曹真、曹休两位将军一人一条,这不就成了?”

  亲兵们咯咯直笑——这位太会巴结了!他让曹丕送人情,自己也跟着落人情,曹丕能不提是他献的?肉不能埋到饭里啊!

  “也好。”曹丕心事重重没心思与他闲话,叫亲兵收了,又敷衍两句带兵走了,却没有急着回中军大帐,而是远离连营,信马由缰在旷野上闲逛。直至正午时分炊烟升起,亲兵终于忍不住劝道:“五官将,咱们回去吧,该用饭了。”

  “我不想吃东西,你们把那鱼按阎将军说的送去……我那两条也给曹真、曹休分了吧。”

  几个小兵依令而去,余者又劝:“出来半日了,请回吧。”

  曹丕兀自不理,迎风北望——合肥没有下雨,但天空依旧阴沉沉的,初冬的凉风拂过,吹得荒草簌簌抖动。遥远北方朦朦胧胧,丰收后空旷的田野似乎与天幕相接,混沌一片。他抬起头仰视苍穹,偶见西北方缓缓飘来一团浮云,孤孤零零形单影只,更触胸中愁烦,不禁吟道:

  西北有浮云,亭亭如车盖。

  惜哉时不遇,适与飘风会。

  吹我东南行,行行至吴会。

  吴会非我乡,安得久留滞?

  弃置勿复陈,客子常畏人。

  (曹丕《杂诗》二首之一)

  吟罢良久无言,只望着那片云呆呆出神,等它慢慢飘过头顶才发出一声长叹;回头再看——六七个亲兵都瞪着大眼睛莫名其妙瞅着他,这帮粗鄙之人怎懂他这首诗?曹丕面带默然,却听一个年纪甚小的兵丁说:“将军唱得真好。”

  “你懂我这首诗?”曹丕不信。

  “自然晓得。”那小兵道,“吴会非我乡,安得久留滞?是说江南之地不是咱的地盘,三番两次去打得不了好处。想必将军您也不赞成主公南征吧……”话说一半才觉失口,直打自己嘴巴,“小的错了,小的胡言乱语!”

  曹丕叹的那片云就是自己,却不能说破,微微苦笑道:“这样解也并非无道理,无罪无罪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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